姜仁翦眼皮不抬,伸手在桌上留了一块碎银子,见他拿了,才连声道谢的离开,又去邻桌招呼。几尺外坐着的男女,还是那般神情,忧心忡忡,满腹言语。
“音哥哥,你怎么不动筷?”潘琪玉在那土蝶中挑拣,夹了一块肉送到他碗里。
“琪玉,你快吃吧,咱们还要赶路。”程音扯扯嘴角,终究还是放下碗筷,干裂的双唇略带苍白。
潘琪玉见他如此,一时凝眉轻叹,也撂了筷子,伸手去抚他的手腕,号脉片刻摇头道:“音哥哥,你方大病初愈,不要这般殚精竭虑。”
“若是殚精竭虑便可忆起,那也便好了。”他那手臂滑下桌沿,收回袖里,略带歉疚道:“只是此行对不住你,未体恤你的心境。到了山上,我定想法子找到潘兄。”
这些字眼,似刺痛了她,犹豫片刻,她竟然起身两步,与他并肩坐了。
“音哥哥有这体恤之心,琪玉已满足了。”
她话音刚落,便闻到附近一声脆响,转过头来,见邻桌一相貌平平的矮瘦少年,正愣愣地盯着自个儿,手中的陶碗倒在桌上,她只道他是倾慕自己样貌,便未思索地别过脸去。
“求你!”那少年低低开口,抖着手去拽姜仁翦的袖口,竭力隐忍的神色,似要溢过那假面皮。“求你了,咱们快走。”
但他仍旧不为所动,低头饮了一口乡村土茶,派头十足,是布衫掩不住贵气。同桌的另一少年看不过了,缓缓起身,忿忿道:“你先与我出来。”
于是,两名青衫少年前后出了驿站,急急往稀疏的林子里去了,待耳畔人声消散,那略带怒容的才道:“想不到程音竟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阿梦!”她哽咽着阻断她,扶着身畔细弱的柏杨,几欲咬破自个儿的下唇。“我……原本便配不上他。琪玉姊姊与程大哥才是一对,那日拜堂,许多人都瞧见了……况且,→文·冇·人·冇·书·冇·屋←已做了一载夫妻,程大哥怎能弃她于不顾?”
“傻子衿……”斯梦脖颈一扭,过来攥着她的手,心内波澜。“无论如何,他也不应这般对你。那日我只当他是要事在身,却不料是回了兰雀山,接了那潘琪玉同行。既已与你有肌肤之亲,又怎能说忘就忘?”
“肌肤之亲?”林子衿苦笑,低眸时落泪两颗,湿了了无声息的脸孔。“当日我垂死,被潘琪海救活,也已有过这般亲密。这几日思及此,便觉得在无颜面见程大哥了。”
“子衿!”她一时不知如何安慰,顿足道:“他若心中有你,便不会在乎。”
可惜她已郁结不语,只顾低首轻啜,哭了半晌,才断不成句地说道:“阿梦,那般景象,我一分一刻也看不下了……”
“也好。”她摩挲着她的双手,心中酸涩多过惴惴不安,“你先行至十里镇的于家布坊,我们随后便到。”
言罢,那落寞瘦弱的小影缓缓移去,隔着疏林远远望着,恍惚还可见抽泣时肩膀的起伏,斯梦这时才敢重叹。回过神来,恰恰迎上一人。
“为何叫她先走?”姜仁翦的四方步,迈的稳健,却在她眼中愈发的不近人情。
“难道要你暗计得逞?生生的让她心疼?”她没好气的质问,与他错肩而立。“我实在不懂,迟早与程音汇合,何必迟迟不露真颜,叫她瞧见难过的。”
“你不懂?”他转过身来,眼中闪过诧异,沉吟一瞬,倒是直言不讳地讲出来:“我喜欢她,想她留在身边。”
斯梦错愕,瞪圆了眸子瞧他,原本满腔怒气,现下倒是消了几分,恼怒不得道:“你这般也算得上喜欢?明眼人哪只眼也看不出。”
姜仁翦又是穷力去思索这句,半晌后才言:“我只她倾心程音,但程音已有家室,方才便是让她瞧个清楚。”
“木头!十足的木头相。”她皱了眉眼,摇头道:“不过也难为你,头一遭为了私事,误了公事。”
“救人之事,自是误不得,方才已与程音相认,他一会儿便随队同行。”他讲的理所当然,高高的杵在那儿,惹得斯梦开口,正欲埋怨,却见不远处急匆匆奔来一人,白衫晃晃,气虚不稳,正是程音。
她顿足一叹,扭过身去,生怕自个儿一个憋不住,与那负心汉动起手来。
“四王爷,咱们还是尽快上路。”程音跑进了,步履不稳,内力空乏,这怀春散的遗症又勾起斯梦的怒火。原本盘算后半程对他不理睬,此时已憋不住侧过脸来,这行动细微,却被他瞧在眼里。
“这位是?”方才驿站之中,姜仁翦已命随行的摘了假面,他一一见了,却不知林子里还藏着一位。
“斯梦,她一路引我而来。”姜仁翦依旧不卑不亢。
她胸中气闷愈积愈浓,听他提及自个儿,干脆掀了面皮,欲张口骂他个狗血淋头,谁知刚抬首对上目光,却见他痴痴愣愣地瞪圆了眼,惨白的脸色,惹人生怜。
“那夜……是你?”他面上似是惊恐,又似疑惑,光洁的额头上布着细细的汗珠,嘴唇微微颤抖。
“不是。”她咬着牙根,上前一步,“若是我,现在就杀了你!”
这句语毕,却是一阵寂静,程音那目光盯着她,忽远忽近,忽明忽暗,显是已思绪飘远,费力的探寻什么。斯梦泄愤一句,再开口又哑了下来,她瞳眸间闪了一瞬,略有所悟道:“你可是都不记得了?”
“我……”他沉吟,不敢轻易应答,垂眸再抬起,问道:“好像是你,又不是你。”
“果真是这般!”她只觉得脑中一热,怒得想擂墙,“即便是药傻了脑子,也不应回兰雀山去!那日清晨,你我曾碰面,怎没听你说起失忆之事?”
“当日,我醒来时头脑晕沉,只记得梦里见着了……见着了小猫。”程音喉间极力掩饰,但却仍是逸出干哑的声音,令那旁听的姜仁翦,心中几分触动。“于是连夜赶回锁云谷,只是想见见她可否还好。”
他讲的平实无华,却终于消散了她心中怨艾,胸口起伏缓下,踌躇不知怎样理清这段缘分。
“斯梦,你到底知道些什么?”终于逃出难以自拔的痛楚,程音眼中重新亮起疑虑,微拧着眉毛问道。
“那夜,怀春散阴差阳错地送到你处,夜间皇城沦陷,自是有人将你藏匿,渡过难关。”她讲得含糊,顿挫之后,抬头去瞧姜仁翦的神色,思虑这会儿性命仍攥在他手中,言语需得拿捏分寸。
“既是大难不死,恩公不愿承谢,程公子何必追问?”他好似念着原本备好的辞令,垂着眼皮,瞧不出喜悲。“况且,程夫人随行,关乎名节之事,需得谨慎。”
几句道貌岸然,叫程音瞧出端倪,他那双眸子愈见深邃,愣了半晌,不去理会,仍是对着斯梦问道:“斯姑娘,程某知你明了实情,只是迫于情势不肯道出。我曾想,世间诸多不解,诸多纷乱,皆可置身事外,只是……自悦城到兰雀山,在从兰雀山到此处,我心中始终惴惴难安,夜难成眠,只因隐约惦念小猫。你只需与我讲,此事可否与她相关?”
“我……”斯梦抬眼瞄了一眼,见姜仁翦像樽石佛,屹立不动,登时恼了,气急败坏地扬了调调:“我才懒得理会你们的麻烦!你遍寻之人,在十里镇于家布坊。”
那呆立的终于震颤了一瞬,仿佛叹息了,缓缓转身,踩碎脚下落叶,沙沙作响。斯梦紧盯着他的步伐,移到程音跟前,唇瓣嚅嗫,似动未动:“此事皆因我而起,她是我的同胞姊姊,与我容貌如出一辙。”言罢,不忘收回目光,深深瞧他一眼,又道:“我的名字,原来唤作林子佩。”
她的轻言轻语,好似一句魔咒,在耳边游移、回荡、渐渐占据所有思绪。程音恍惚间,狠狠地甩了下头,眼前的喧闹才霎时跃进视野内,他端坐于马上,紧闭薄唇,勒马倾身而下。进门前,郑重地瞧了一眼那朽化的招牌:于家布坊,才迈过门槛。
十里镇早先是官道必经之路,月转星移,许多年过去了,这里已不再是交通重镇,但却仍保持着熙熙攘攘的街道,人丁兴旺的老宅。那布坊是镇上最大的一家,穿红戴绿的姑娘接踵比肩,见程音立在铺子当中,个个羞红了面颊,窃窃私语忘之所以。
他善意的散出目光,不紧不慢地打量身边往来,此时心境,难以言喻。他原本心如死灰,后又冥冥之中涌起妄想,直致今日金时,他紧绷的思念,想见却更怕一切只是虚幻。
“姑娘,你这衣衫太过灰暗,在咱家挑块料子吧!”掌柜的大婶嗓门大,热络地招呼,也引着程音的目光往那边投去。
那瘦小的背影,裹着破旧的青衫,辨不出男女,只是寥落的摇摇头。
“瞧着水蓝的缎子,做成百褶裙,配上一对摇摇晃晃的玉坠子,要多打眼有多打眼。”
“我……我没有耳洞。”那声音怯弱弱的,撂下这句,无名的呼吸颤颤,扭身往里去了。
程音登时被吸住所有气力,魂不守舍的跟上。布坊的里间没人,大敞着门面,各种彩绸色布,晾晒在院中,他目光搜寻,见那身影倒坐在井边。一时不敢上前,只沿着院落的窄廊子,绕到对面,终于瞧见了她的面貌。
假面早已揭去,清亮亮的眉眼沾染了一层水色,她伸出双手,从木桶中捧起水,打在脸上,静静抽泣。正午过后,日光慵懒普照,朦胧了小院中的颜色,朦胧了水花的莹莹亮泽,也朦胧了眼前的女子。
他脚步渐进,瞧她抬起脸来,扬起一双哭红的眼睛,惊愕时粉唇微启。不等她起身,他上前握紧了她的小手,这回无需低头确定,那熟悉的触觉,似曾相识的温度,唤醒了几日前的种种,让他心头终于暖热。
二人愣愣地瞧着,那无言中尽道了思念、伤痛、无奈、踌躇……直到她缓缓起身,方要向前一步,忽听得身后衣袂拍打之声。
回首才见,姜仁翦一袭黑衫打扮整齐,拉了她另一只腕子,目光如刃,注视程音,冷冷道:“要人,先过我这关。”
坦坦相印
红日嵌在青瓦屋檐一角,黄橙橙地滤过层层彩布,幻化成五颜六色的华丽。光影交错时,那晾晒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