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茶杯,问:“为什么?”语气不悦。
我自然明白他问的并非是冷茶为何伤身,咬了唇道:“尊贱有别。奴婢总归是奴婢,不能逾越了身份。适才是奴婢顽劣,冲撞了殿下,奴婢向殿下赔罪。”“嗵”一声,跪在他面前。
我知道他计较的是,昨日我对他以“你,我”相称,适才却用了“殿下,奴婢”。
他重重地将茶杯顿在石桌上,茶杯应声而碎。
有碎屑落在我手上,扎得我生疼。
他看不见,而我亦没有出声,只默默地跪着。视线落在他雪白的衣衫上,袍角处溅了许多泥点,袍底下的靴子亦是如此。
从玉清宫到赏荷亭,这一路他定是很辛苦。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柔软又满了心头。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起来吧,是我的错,我考虑不周。”
在冷硬的石板地上跪了这么久,双腿早已麻木,一时竟无法起身。
他似乎想到这一点,伸手欲扶,瞬即缩了回去,歉然道:“叶姑娘……”
“殿下,他们都唤奴婢——阿浅。”
他“瞪”着我,无奈地喊道:“阿浅。”
我恭顺地应,“奴婢在。”
他愤然起身,双脚堪堪落在碎瓷片上,我忙冲过去拦他,“殿下,当心……地上有瓷片。”
他一愣,缓缓笑了,柔柔地再唤一声,“阿浅”。
我没有回答。
他甚是欢喜,轻轻说:“我让江离到宁翠院看过你。徐姑姑病了,你四处找草药……宫里的太医无召是不会给宫女看病的,生死全凭个人造化……阿浅,谁说你不善良?连李太医都夸赞你。”
我愣住。
李太医难道是他请的,我一直以为是墨侍卫。小太监的话误导了我,他说他的师傅是张禄,所以我默认为墨侍卫开口让他请了太医。没想到,竟搞了个乌龙。
他接着道:“那天你身上有茑萝的香味。只有松涛轩的茑萝才有那种气味,所以我才断定你自松涛轩而来。”
呵,是徐姑姑送我的香囊还有我采的天萝藤籽出卖了我。
我并不打算告诉他,那其实是天萝而不是茑萝,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明细长与稍圆的差别。他,是看不见的。
“至于我为何知道你是纤云宫的宫女,是因为……”他顿了顿,漂亮的眸子闪着狡黠的光芒,“你说你叫叶浅,母妃告诉过我,你到了纤云宫。”
竟是如此简单!
那么昨天在石子小径,也是因为我身上香囊的气味,他才认出是我吧。
果然,他笃定地说:“不但是气味,还有脚步声,你的气息都与别人不同。阿浅,我能认出你。”
他能认出我,他说过的,眼睛看不见,可是其它感觉能够弥补。
一时无言,唯有凉风习习。
湖里的莲花,前几天还开得极盛,经过这场风雨,倒是有点萎败了。清风吹过,莲叶摇动,洒下水珠无数,荡起层层涟漪。
这才醒悟到,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曲膝向他行礼,“殿下若无他事,容奴婢告退。奴婢还有差事。”
他急切地问:“阿浅,我可以跟你学种花草吗?”
又是如此说,难道他还当真要学?
我恭敬地答:“殿下差遣,奴婢悉听遵命。”
“既然如此,”他再次递来那本书,“我想学的,在里面。”
中秋节过后没两天,依柳说贤妃找我有事。
我扯扯她衣袖,“什么事?”
依柳摇头,“不清楚,我才从景泰殿回来,连口茶都没喝上。”
忐忑地跟在依柳后面,一一回忆着近来做的事情,除去修剪菊花,整理花园外,也只送过两次无足轻重的东西。
并没有能够让人抓住小辫子的地方。
暖阁里,意外的,刘成烨也在,仍是一袭雪白长衫,入秋了,那白色显得有些清冷,衬得他的脸色很是苍白。眼眸却一如既往地漂亮。
贤妃审视般上下打量我许久,才徐徐开口,“六皇子想学种花养养性子,本宫已经许了。从明日起,你可要小心伺候六皇子,若有个磕了碰了的,你知道该怎么办。”
他竟是来真的?!
我垂首,唯唯诺诺地应着: “奴婢明白。”偷眼去瞧刘成烨,他静静地坐着,一脸的云淡风轻 。
出了门,抚额长叹。刘成烨可真会找事,闲着没事逗逗鸟听听戏多好啊,既不伤身又能怡情,却偏偏来折腾我。
养花听起来风雅,可实际上整日与泥沙粪土残叶败枝打交道,还要轮铁锹,动剪刀,半分斯文没有。
何况,玉清宫里,不是养了好几个花匠,怎不去找他们?
依柳同情地望着我,叮嘱道:“六殿下是娘娘心尖上的人,会不会养花无所谓,只仔细着六殿下就行。过上一阵子,等他厌烦,也就罢了。”
我感激地冲她笑笑,促狭道:“嗯,我把他当活菩萨供在花园里,不让风吹着,不让雨淋着,不让尘土迷了眼,不让树枝挂了脸。安安稳稳地过了秋,等冬天,他想养花也养不成了。”
依柳扑哧一声想笑,强忍住了,吩咐道:“回头再拨给你两个干粗活的小太监,万不能累着六殿下。”
我刚要答话,鬼使神差地回了下头,就看到那个雪白的身影立在门口,不知站了多久,神情似乎不太好。
依柳脸色一变,低声说了句,“你自求多福吧。”
自求多福,可求自己没有用,得求依柳才行。
伸手拉着她便跑,依柳挣扎不已,“放开我,这不合规矩。”
一直跑到后院,我才松开依柳的手。依柳掐着我的手发狠,“你的规矩白学了,哪有女子提着裙子跑?”
我帮她整整歪了的发钗,“有事求你,让六殿下听见不方便。”指着园中的空地,“你找人在这里盖个凉棚,放上桌椅,旁边安个茶炉,另外我还要两个小宫女专门伺候六殿下。”
饿了吃点心,渴了喝茶水,冷了加衣,热了打扇,这样总没有问题了吧。
依柳很快明白我的意思,骂道:“就你心眼多,没事折腾这些人……盖凉棚的事,我找常宁商量,这一两日就得,宫女太监都现成的,到时候你自己挑。”
我呵呵一笑。多拉几个人伺候六殿下也是没法子的事。倘或六皇子出了事,大家一起受罚,也分担点责任。
隔天早晨,我毕恭毕敬地请刘成烨坐在才搭好的凉棚里,拿出那本《佰草集》读给他听。恰翻到马齿苋那页,便开始念:“马齿苋,又名长命草,五行草,一年生,叶倒卵形,绿褐色,花黄色。气微,味酸,性寒……”
他打断我,道:“可益气、清暑、宽中下气,散血消肿,利肠滑胎。”
我惊异道:“殿下已经会了,那么奴婢读下一页?”
他沉着脸不答,半晌才问:“你可认得马齿苋?”
“认得,春天家中缺粮,奴婢的爹常去田间挖了吃。”马齿苋啊,惜福镇的人,谁不认识,谁没吃过?
“它长什么样子?”刘成烨问,随即又道:“别念书上那些没用的。”
马齿苋,该怎样去描述?紫褐色的梗,绿色的叶子,小小的黄花,可单凭这样的字眼,怎么能认出它。
我沉默着,答不出来。
恰好流芳送来一碗冰糖炖秋梨汁解了我的困境。
刘成烨端着甜白瓷的汤碗,用羹匙慢慢搅动着,缓缓问:“这调羹可是银制的?”
“是,殿下。”
“听说,银勺可以试毒,这调羹变黑了没有?”
流芳吓得脸色发白,“扑通”跪在地上,“殿下明鉴,奴婢没有下毒,奴婢……”
“好了,你下去吧。”他放下梨汁,扬扬手,转头“看”向我,“阿浅,你看,让我死,很容易,下毒就行了,反正我什么也看不见。”话语里有种悲哀,全然不是前几日的心平气和。
我谨慎地回答:“殿下且宽心,殿下身边伺候的人都忠心耿耿,绝不会任由这样的事发生。”玉清宫的宫人全都是皇上亲自指派的,或许皇上也想到了这层,才如此慎重。
他顿了下,才道:“若非有他们,我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这种话,我不敢妄接,眼角盯着他雪白袍子的下摆,那里又沾了土。
他长长叹息:“可别人不见得都能靠得住,还是靠自己最踏实……阿浅,你教我认识马齿苋。”
我一愣,抬头正对上他的双眸,比夜空里的星辰还要好看还要明亮的眸子。
明知道,它们看不见,可我还是感觉到眸光里包含的恳求、期盼还有……很多很多说不清的情绪。
这一刻,在我眼里,他并非高高在上的皇子,而是个无力自保的男人。
咬着唇,低声道:“奴婢遵命。”
他缓缓笑了,亦低声道:“多谢。”
他的笑,很美,像此时的阳光,温暖柔和,似乎有种感染力,让我也不由地微笑起来。语调也变得轻松,“松涛轩那里有马齿苋,殿下现今要去吗?”
“好。”他起身,手自然地伸向我。
闪身躲开,“奴婢在前面带路。”
纤云宫,他早就熟悉了的,根本不需我搀扶。
他愣了下,轻声道:“你倒是胆子大。”听上去虽恼怒,可唇角却含了笑,微微上扬着,俊雅的面容散发着动人的光彩。
江离仍然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脸上少见地带了一丝笑。
☆、18万寿菊
入了秋,马齿苋并不那么常见,可还是让我们找到了几株。我将它放到他手里,“你摸摸看,叶子边上是圆的,很光滑,叶片很厚,里面许多水分……现在花已谢了,这里是种子,黑黑的,小小的。”
刘成烨细细地摸着,突然揪下一片叶子,问:“可以生食吗?”
“嗯,能吃,但是味道不见得好,春天叶子嫩,吃起来很可口。”
他笑着将叶子塞进嘴里,嚼了嚼,“还行,就是有点酸。”又让江离试。
江离吃了两片,苦着脸说:“没什么味道。”
趁此机会,我又拔了许多野草一一放到他手中,“这是蓟菜,叶子上有刺,会扎手,开着紫色的小花。春天蓟菜嫩的时候也能吃。”
“这是狗尾草,因为它的花穗像狗的尾巴,你摸摸看,痒不痒?”
“这是苍耳,种子外面包着刺,不小心会沾到衣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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