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绿衫丫鬟,面色宛如拂尘纪出品的纸张,苍白中透着说不出的清冷,连墨汁都不能在上面绽开多余的边角,骨中隐藏着丁点儿的清冷与疏离。
这种面相,是病弱之相,却有柔韧之节。
即便他擅长记忆,可把这么一个人丢到人群,宁王也未必能认出谁是谁!
不过,宁王想到她在淑宁猜花谜的时候,拈起落瓣的木莲花蕊。
——单字谜,“车”,谜底是莲心。
——单字谜,“必”,谜底是穿心莲。
她用木莲做莲,剥落花瓣做心,给了淑宁最大的暗示。
这个丫鬟,聪明得很!
宁王唇角浮现一抹微笑,不禁伸出右手,指尖点着逆光,几乎要触碰到绿衫女子幼嫩的雪白面颊。
没人发现,这一瞬,不远处的黑衣少年所有伪装的沉默纷纷剥落。
此刻,他的目光锐利地几乎可以刺穿最凝厚的黑暗,凛冽地盯着宁王的手指,只要他再有下一个动作,假寐的狮虎就会亮出尖锐的杀招。
然而,宁王到底自持身份,手指还没碰到刘盈的面颊,就迅速收了回去。
胡荼抿唇,低垂下眼睑。
仿佛是猛虎的喉中发出沉闷的咕哝声,惊破幼兽的胆后,又俯身闭上了眼。
暗涌的波涛缓缓退去。
一切的喧嚣、狂肆纷纷沉淀成最初的安宁祥和。
少有人发现,树下狮虎出没,几乎要咬断上位者的颈项。除了一直暗送秋波、含情脉脉情窦初开的春情少女,她的目光似乎从没有离开胡荼。
看到心仪那人的反应。“嗡——”地一声,容笑笑的脑海中仿佛有人用尖刀挫过,狠狠一痛,小胡公子……他,他真的喜欢她——这么一个貌不出众,看上去哪里也不如自己的女人,她看起来比小胡公子大多了。
贵族少女漂亮的脸蛋,变得苍白如纸。
“魁元的愿望是要这一个丫鬟,本王自当允了……”只听宁王低醇好听的笑嗓,畅意扬起,惊飞了繁花一树的小鸟。
它们簌簌扑着翅,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芙蓉宴的事儿,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落幕。
这天傍晚,刘盈是跟着容府的千金一起出的宁王府。
漆亮的小轿上雕着梅花与兰竹,容小姐坐进去时,刘盈诚心诚意对她低声道了一句谢。
容笑笑看了她一眼,傍晚的阳光洒落在少女柔美的面颊,泛出淡淡的金光。
她道:“听小胡公子说过,姑娘是聪明人,既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本小姐不缺丫鬟。”冷冷丢下一句话,轿子如云腾起,平稳向前游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容小妞虽然*、偶尔也会耍一点小聪明,但是总的说来还是个心思透亮的姑娘。
她明白的表明自己不喜欢刘盈,不接受刘盈的谢意。
把自己的刺,张狂地打开。
刘盈微微笑了笑,没说什么。
轿里的小妞儿面上不好看,可到底是明面儿里的不好看。
刘盈羡慕她。
她可以这么肆意张扬地把喜怒放在脸上,把心思呈现在阳光下,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可自己却不能。
胡荼双手拢在袖中,在刘盈身后,走的很慢,忽然打破了沉寂。
“夫子,你为什么不信我?”
“嗯?”
胡荼抿紧唇,忽然弹了弹她的袖子,从袖中落下几枚暗青色的小莲子,他接住小莲子,放在刘盈眼前,轻声,“不管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只要你遇上棘手的事情,把这些线索留下,就会有人来救你,可你为什么不信我?”
胡荼的声音没有波澜。
只是询问一件事,他执着于答案到底是什么,执着于自己的坚持,为什么换来的结果永远是拒绝。
刘盈沉默。
那些暗青色的小莲子,在绚丽的霞光下,折射出淡淡的银光。
胡荼看着渐渐沉下的夕阳,声音虚渺地就仿佛轻烟,静静道:“从汝阴到信阳,这十天来,你分明可以把它丢出来,可是你没有。一直到宁王府,如果我不出现,是不是就算宁王真的杀了你,你也不会信我?”
声音有些沙哑,但更多的是悲伤。
刘盈笑道:“谁说,自家的徒弟都不信,我还能信谁……”
对刘盈而言,三年不见,这个少年的模样已经十分模糊。
可他却一遍遍强迫自己记起他。
不管是笑的,怒的,沉默的,还是愤怒的,他一遍遍强迫她想起关于他的一切。
说起来,刘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胡荼。
这个阴戾的少年分明比自己小五岁,可强势地却胜过她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他以为朦胧的好感便是爱恋。
可刘盈却看得分外清楚,眼前这个惊采绝艳的俊秀少年——他的迷恋,其实不过是“求之不得心常爱”。从胡荼九岁,对自己说出“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的时候,就注定了他们一辈子只可做师与徒。
总有一天,胡荼会遇见一个让他心动的女子。
那时,他便会知道,她是夫子,仅仅只是夫子而已。
他就会后悔今日所做一切。
刘盈不喜欢自己后悔,也不想让自己这个小徒弟做后悔的事,于是她可以彻彻底底斩断情丝,风清云淡地笑着,拍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抚。
就像天下任何一个师父,会对徒弟做的事一样,亲昵中只有师徒情分。
胡荼袖底的拳头缓缓握紧,沉声道:“是吗,相信?你口上说着相信,可无视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我说过我会保护你,可是你只当我还是当年那个脆弱的九岁孩童。夫子,为什么不看看现在的我?”
这一句“夫子”,语气格外的重。
他忽然上前两步,刘盈只觉一片青影覆盖住自己。
下一瞬,胡荼的吻,轻如羽毛般落在她的唇角,带着灼热的呼吸。
刘盈想也不想,正想反击,却发现匕首在汝阴就弄丢了。错影的当口,一把匕首从胡荼手中推来,放在她的掌心。
再反应过来时,少年男子已飞速退开,唇角挂着一抹戏弄的笑,“夫子,这玩意刺在身上,还是会痛的。”
胡荼说得煞有介事,刘盈刺伤他的地方在琵琶骨,他却指着心口。这个动作分明十分轻佻,可是由他做出来,却透着说不出的郑重。
“贫!”
刘盈好笑地抹去唇边男子的气息。不得不说,因为胡荼这么一闹,她心中那些彷徨与惊吓,不知不觉中烟消云散。
看着她故作无意的样子,小狮子目光一黯,“马车准备好了,明天启程。”
“你不是有急事……”刘盈奇道。
“再多的事,十天也能解决了!”胡荼已转过身。
“那容小姐……”
“晚上想吃点什么呢?”
刘盈知道有些事情他不想多说,于是不再追问。
就这样,翌日马车辘辘,刘盈再次启程了。
这次的行程,十分顺利。
马车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按着原路返回到汝阴,然后从汝阴花了约莫半个月的路程,抵达天封。
这些天,刘盈很快活。
在天封这个被遗弃的旧城,她就像潜鱼入水,飞鸟投林,这里处处能感受到前朝的气息,古朴、充实。西丘遗址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帝都。
这些日子,刘盈鸡鸣而起,日落方归。忙到兴起时甚至忘了胡荼的存在。然而不管她回来多晚,胡二少总是坐在客栈的一角,手执一卷书细细品读。那位置清净偏僻,视野极好,敞门即见人来人往。
他安安静静地看书,安安静静地等着……刘盈发现他。
刘盈回来大多在夜半,灰头土脸拿着寻来的宝贝,灿笑着露出一口糯米似的白牙来去匆匆,根本顾不得旁人。
据鱼微的抱怨,他好几次看见她从少爷身边走过,视若无睹,直接回房。
小家伙陪少爷等了一天,火气直往外冲。
“姑……”
鱼微冒火的脆嗓还没扯开,就被胡荼一眼止住,然后掌柜和小二就见着这漂亮的少年慢条斯理地拾书、走人。二人眼底流露出相同的惊讶。
他既然等人,怎地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鱼微跟在后面,忍不住小声自语,“如今这姑娘越发目中无人了,若不好生治治,还不知往后如何托大?”
“鱼微,皮痒了么?”
小家伙正说得煞有介事,胡荼清冷一句话丢下,他立刻消了气焰,憋得满脸通红,满肚子的怨气无疾而终。
鱼微不明白刘盈到底有什么好,二少为了自己那张信笺,竟然真对他动了杖笞,一直到现在,他屁股还火辣辣地痛着。
汝阴的小侯爷,请不动二少,便准备借着刘盈再“请一请”。
可惜,小侯爷养的一群奴才们忒不敬业,居然阴差阳错,把刘盈当成美人送到了宁王府。幸亏姑娘没出大事儿,否则鱼微毫不怀疑二少会罔顾律令,命人先打死自己,再暗杀了小侯爷。
一想到那种可能,小家伙心里就窜上一股说不出的寒凉。
如今,想想汝阴那位小侯爷焦头烂额的内外麻烦……鱼微觉得自己屁股上挨的那么些棍子,真是半点儿也不冤枉了!
第七章
说到西丘文,就不得不提天封。
然而,纵是在天封,要找到比草堂老人更精通西丘文的,等于痴人说梦。熟稔西丘文的人实在是寥寥无几,就算有那么几个凤毛麟角的文士,大多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难找得很。刘盈好不容易访到了清风草堂的遗老,眼见离西丘文这么近了,谁知道草堂这个怪老头儿,年纪不小,学问不浅,脾气却也不少。
着实是个十分难缠的人物。
刘盈吃多了闭门羹,也不气馁,一*来,一*等。
没请出草堂老人,小姑娘却与老人家的邻里邻居们混了个脸熟。草庐外都是些淳朴善良的村人,浑没心眼,便是没有草庐老人这一茬,刘盈也乐于和他们交往。
这天清晨,依旧是——
“咚咚咚……”
木门敲出了一长两短的节奏。
门不开,里面传来个苍老尖锐的哑嗓,硬生生地丢出话来,“甭敲了,没人。敲破了门儿,也应不出个声。外面的从哪儿,往哪儿去吧。”
这话说得阴阳怪调,没人哪来的应声?自相矛盾的话,听了都让人虚火上升。偏偏门外那个小姑娘,毕恭毕敬,面上不见丁点儿的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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