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走后,从树后闪过一角青影。
那是个孤秀挺拔的少年,他安静地看着刘盈走远的方向,站在布满药渣的泥地上,伫立好一会儿,终是俯身抽出一片枯叶,细细握在掌心。
宁王要刘盈做的事,其实也并不难。
与其说,是让刘盈做那些事,还不如说是为了考较刘盈的能耐。
他把刘盈带到一处颇嫌荒废的村落。
若不是这里没有层层叠叠的挽联和棺材,刘盈甚至以为这是义庄。别看天封城中还算繁华,没想到郊外十里左右,竟也有这样的村镇。破瓦残墙,青漆剥落,依稀能看出很早以前,这也曾是个繁盛之地。
宁王双手背负,雪亮的厉眸看着荒芜的村落,放缓了声调,如徐风拂过,缓缓道:“小刘夫子,你可知这里为何会变成这样吗?”
铁坊,风箱。
废旗,壁角随处可见线条流利的兵刃图形。
刘盈矮*子,伸手从地面抹去,她拈了一指黑灰,地面赫然现出一线雪亮。
她眼中露出一丝凝然,低声道:“沈氏兵器,独步天下,数百年来,每隔十年沈氏便会铸就一样神兵。然而,三十年前,沈氏却再也不曾铸刃。我原以为沈氏退隐山林,再不铸这杀人锐器,谁想真相竟然如此。”
但凡神兵出世,鬼神惊泣。杀人千万,祸延万年。
铸兵者,纵是手不沾血,却也会积来无数阴怨,何况神兵利器。
她起身,眼中闪过一抹冷然,缓声道:“宁王想知道的,恐怕并非是这里为何会变成这样。而是村落里的人,都哪儿去了。”
“啪啪啪——”
宁王鼓掌,一下下,不急不缓。
他面色稍霁,和声道:“小刘夫子是聪明人。没错,本王要知道,这里的人,到哪儿去了。小刘夫子既是胸怀沟壑,不妨说来听听。”
“王爷恐怕要失望了。”
“你也不知?”宁王翘起嘴角,看上去心情不错。
他不知的,闻名天下的帝师刘盈也不见得有什么见解。
这点,很让他满意。
其实宁王带她来,主要想看传言中的刘盈,到底有几斤几两。
这姑娘一眼从兵刃图形辨出这是神兵沈氏居住的村落,对宁王而言,这确是个很大的收获。如今天下,能从这兵刃线条,判断这些事情的人,实在不多。
她果然还算有两把刷子。
然而,很快,宁王听见刘盈在说:“民女并非不知,而是想告诉王爷,您找的这些人,已经全部死了。”
一句话,打破宁王脸上的冷静,“你说他们全部死了?”
“没错。”
“无凭无据,这分明是一夜迁徙离去的模样。便是铁器兵刃,也维持着原来的模样,你从哪里判断沈氏中人已经死绝?”宁王大怒,瞳仁晶亮宛如暗夜中的火焰,透出焚烬一切的危色,显是不信这说辞。
刘盈笑笑,也不反驳。
她走到风箱旁边,用力一吹,灰尘散尽,露出尖尖一角利刃。
她抓住宁王的手,不由分说,在上面轻轻一拂。宁王眉头一皱,赫然看见指尖殷出一滴鲜红的血珠,凝而不滴。
宁*要发怒。
但见刘盈没什么愧疚,小心翼翼拧起那截断刃,淡淡道:“王爷应该知道沈氏兵器造成的伤口有什么特点吧,血流不止,若是没有好药,那么就血尽人亡。可是王爷可以看看您手上的伤口,到底有没有在流血。”
她一边说,一边用布条把那截断刃一层层小心裹住,“这个是还没有铸好的刀刃,自然没有沈氏神兵的厉害。您仔细看看,可以发现这里有许多这样的断刃。显然,剑师正在准备铸就一柄神器。可惜,他没有来得及完成,就被人一招致命。”
没有剑师会不珍惜自己铸成的剑。
就算是半成品,也不该这么凌乱地散在这里,剑师却不在了,可见并非是自愿迁徙。
她步出剑室,外间的阳光灿亮亮地耀着眼。
这天,还是有些冷。
她紧了紧衣襟,回头,看见宁王还站在原来的地方,破陋处漏下阳光,那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就这么目光不善地盯着自己。
、奇、就知道以宁王多疑的性子,绝不会相信自己说的话。
、书、刘盈道:“王爷不信,自然可以再查下去。但是民女的话,还是这么一句,这些人,全部都没了。”
、网、“胡闹,天下哪里有这么厉害的杀手。这数十口人命,也非普通人家,都是有底子的人,谁有本事一招就把这些人统统杀死?”
刘盈回头笑笑,轻飘飘吐出两个字:“宗师。”
宗师这两字太重,一剑毁半城,只身抵一国。
这种天机谶中才存在的人物,几乎是不食人间烟火。这天下,数百年来能有几个宗师。便是有这样的人物,也从不见出世。
所以宁王那日,是臭着一张脸离开的。
刘盈回到客栈的时候,小狮子和一个面拢轻纱的白衣女子正要出门。刘盈刚一抬眼,就看见他们,也不知是为什么,刘盈下意识就往墙角一避。那个画面,在旁人看来或许无限美好,在她看来,却生生扎着眼。
小狮子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当日挡刃的右手,还缠着一层层白纱,裹得跟馒头似的。好几天没见,他瘦削得有些厉害。
依然是那般清冷的眉眼,只骨子里的戾气,似乎越发浓烈。
连天光,都驱不散他眉间阴戾。
刘盈躲在墙角,默默看着他,忽地心中就泛上了淡淡的抽痛。
她无意识退了两步,刚要转身,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玲珑嗓音忒大地响了起来,“姑娘,我找你许久了。你怎么在这儿?”
还不等她多说,玲珑拉着她,高声道:“今儿个晚上,天封城有火把节。男男女女都要带着胡头,游园逛街,以祈福神灵,驱除鬼怪,听说十分热闹。姑娘既然回来了,不如和胡少爷一起去挑几款胡头?”
刘盈刚要拒绝,只听小狮子淡淡道:“夫子一起来吧。”
为这么一句,刘盈几欲脱口的拒绝,纷纷如落雪簌簌,沉淀下来。
一股暖流涌上心中,她心里似乎有什么在融化。
那些曾经刺伤过的地方,在渐渐愈合。
她看着小狮子,刚要扯出一个笑容,却见着小狮子赫然转身,温柔地帮身边那个白衣女子撑起伞,然后头也不回地把自己落在原地。
那些融化温暖的地方,那些愈合的伤口,在这么一刹那,宛如被锐器狠狠撕裂,流淌出殷红的鲜血,似乎永远也填不平伤痛。
她怔怔待在原地,分明眼中已经有一丝颓然。却想了一会儿,立刻跟了上去。
宁王坐在一边的桌旁,有温柔美貌的侍女为他斟酒夹菜。
他张口吞下侍女送入嘴边的美酒,吃着喷香浓浓的菜,看刘盈卑微乞爱的背影,齿根迸出一句评价——“*民。”话是这么说,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却泛上一丝说不出的烦闷与暴躁。
旁边美貌侍女一声惊呼,整个身子彻底跌入宁王怀中,她眼中一片羞红,颤巍巍地闭眼,任由眼前这俊朗如天神的男子对自己恣意怜爱。
火把节,和沧原的傩祭有些相似。
只是天封城的火把节,比傩祭又多了几分随性大气。不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可以参与进来。当法师们祭完天,拜过鬼神,所有人都会聚在一起。法师在祭台上,接受大家的礼物,为百姓们解答占卜天文地理的种种问题。
当火把节进行到热烈的时候,大家载歌载舞,炙烤乳猪,割而分食。
因为天封原是旧时皇都,自然也少不了流觞曲水,吟诵诗词或是猜灯谜这类活动。
无论鸿儒布丁,纷纷尽兴。
人群中,不时传来一阵阵欢呼雀跃的爆喝声。
一个孤冷凄清的女影坐在碧流河畔,无趣地用手指拨撩着清澈冰冷的河水。那张苍白的脸上,带着一副青面獠牙的胡头,狰狞可惧。
旁边,传来一阵阵窃窃私语的声音。
“那是个女子吗,怎么带着兽面?”
“法师说,女子戴凶兽胡头,会给自己带来不祥,她莫是不知?”
“那是个饕餮!”最后那惊呼,声音分外的大。凶兽已是不祥,又有哪个女子这么蠢,竟取了天下至煞的饕餮做鬼面。
所有人只觉颈后寒毛倒数,眼中纷浮上一丝丝惊色,鸟兽般散开。
那女子,就这么孤零零地坐在那儿。
她抚着从额角覆下的饕餮鬼面,略显苍白的唇,勾出一抹笑,似自嘲,也似无奈。
不知过了多久,就当夜风吹得她颇觉瑟瑟的时候。
耳边,忽地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抬头,是一个眉目宛然的小男童,小娃儿有些怯怯地盯着自己的脚尖,用蚊子大点儿的声音,小声道:“姐姐,娘亲说男娃儿不能带青鸾面,我……我很喜欢姐姐的饕餮,可不可以……和您换一个?”
说完,男童就憋红了小脸,手里捏着那张青鸾面,似用尽了一切的勇气,就这么呆呆站在那儿。那女子起身,揉了揉男童细软乌黑的长发,把饕餮面取下,交到他的掌心。男童接了饕餮面,似有些惊惶,怯怯拿起青鸾面,想要递给她。
她笑道:“这个算姐姐送给你的,你自己去玩吧。”
那男童如释重负,想了一想,搁下青鸾面,一溜烟儿跑远了。
跑远了,那饕餮面,也就丢到了河中。
轻巧薄薄的胡头,在河水中一漾一漾,宛如是水鬼浮出了獠牙青面。
刘盈何等通透的女子,看着碧流河中,那狰狞青面,又看着星星点点的莲花盏,忽而就笑了,她和声道:“让王爷费心,民女受宠若惊。”
这儿四下无人,说出这话,应是没人听见。
可是,沉默了许久。
偏偏有人应了,一个低沉冷峻的嗓音在道:“女子额抹饕餮,实在不成体统。本王并非为你费心,只见不惯你这般模样。”
刘盈笑,面上似有感怀,“那饕餮,是他亲手为我戴上的。”
宁王冷然,不屑骂道:“他也亲手为其他女子带上了凤凰面。可见,你在他心中,什么也算不上。”刘盈不说话了。
此时,正是流觞曲水行至*。
从上游方,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欢呼声。
不管是男女老少,身着彩衣,纷纷高歌热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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