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旧时西丘旧时皇城。
就算是再混账的天封人,至少也有老皇城、老遗民的悲痛。天封人,骨子里有一股子傲气,文字磨灭了,但是医术巫术这些东西,口口相传。不说全部流传下来,至少会有那么一鳞半爪的东西还存留着。
也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这些遗留下精神财产也会丢失。
但现在,从天封人口中听说“祝由术”这个词,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宁王闭上了嘴巴。
刘盈说话的时候,不时揉着太阳穴的位置——女子苍白的脸色,因为祝由术的反噬,越发苍白,唇色是没有血色的粉白,单薄可怜。
宁王心口狠狠一瑟。
他袖底的拳,忽然狠狠攥紧,艰难地别过头,轻声道:“本王原没准备害你。那些事,那些人,你忘了反而是件好事。本王这一生,只欢喜过一个女子。纵是做得有些出格,终究……终究是为了你好。”
刘盈惊讶地看着他。
她想笑,实在又笑不出来——祝由术反噬以后,她的脑袋如同撕裂般的痛,她嘴角抽搐,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半天,憋出一句。
“王爷,民女曾经在教坊……”
“我不在乎。”
宁王答得真快,刘盈脸色黑了一分,声音从牙缝中蹦了出来,“民女与自己的学生……”
“我也不在乎!”
宁王一连截了她两个句子,好像是明白了方才自己不舒服的缘由——刘盈原来在教坊里学习,又和胡荼有了那一层关系。他到底是个男人。
想通了这点,他面上渐渐恢复了些光彩,一时间光润如玉,深情款款。
刘盈脸色越发黑了。
她记得自己和宁王之间,向来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自己很不巧的,一直充当着一件工具。她也记得宁王曾经数次羞辱过自己。
小夫子优点不多,缺点同样不多。
在不多的缺点中,记仇得数第一位。
宁王说得那些鬼话,她一句不信,也一句没听进去。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回以宁王深情款款的目光:“王爷,我是怎么从生墓中出来的?”
这些废话都是假的。
宁王到底是怎么把自己从生墓中带出来的,才是她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自己被申嚜砸中了脑袋后,不仅没死,还被宁王带了出来。
那胡荼呢?
她心中始终有一丝期盼——
宁王皱起好看的眉毛,伸手帮她把额角垂下的散落发丝别在耳后,曼声道:“本王是在墓穴外看见你的,那时候你受了重伤……”
墓穴外?
一泼冷水,淋头浇下。
到了天封以后,刘盈虽然大部分时间都糊涂着,可是有一点她不糊涂。
她在下生墓之前,曾经听黄泉老人说过,守墓人就算是死,也不会出生墓。进了生墓,要么就等着在里面痛痛《奇》快快地下黄泉,要么就用自己《书》的脚走出来,没人会费力把尸《网》体往外丢的。
宁王说自己是在墓穴外被他发现的。
这摆明了是鬼话。
她一下就想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满口胡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自己说真话,可她猜不准,宁王到底想干什么。
刘盈把被子拉到胸前,躺在软榻上,摆明了一个送客的姿态。宁王倒也痛快,帮她掖好被角,和声道:“你先休息吧,本王明天再来看你。”
宁王一走,刘盈迅速翻身下床。因为祝由术的反噬,她不时地被冰火交融的余悸折磨着。脑海一片恍惚,好像一下就要跌倒在地。“啪!”女子纤细的手掌一把握紧了桌子,撑住身子。一片浓黑从她的眼前呼啸而过,她张大双眼,不知过了多久,光线一丝一缕地回来了。
她头也不回地往行馆外窜去。
刘盈的心思向来简单,认准了一样,便会不顾一切地完成。
譬如从前的西丘文、营救申嚜的计划……
如今,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找到胡荼,不管他是生是死!
她还有那么多的话没和他说,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做……
一出门,大风呼啸着砸在她单薄的身上。院落中,北风卷起凌杂的草末。在那些根根草叶倒竖指天的尖端,覆着严冬的一层薄霜,白花花地耀着目。
带着冰渣的风砸在脸上,透过衣缝吹散了热气。
刘盈苍白的脸上刹那间冻出了一层不自然的潮红。
她摇摇晃晃地翻过行馆,越走越远。
在她身后,是裹着狐裘的宁王,那双静默乌黑的眼,一直看着她跃过行馆的高墙。
宁王身边的侍卫担忧问:“王爷,就这样由她出去吗?”
宁王抿了抿唇,终是呵了口气。
外面的天实在太冷了,也就是这两天,连呵出一口气,都能看见白茫茫的一团雾气。
“让她去吧,她始终不信我。我原以为这天下,假以时日,只要能了断王兄,迟早是我的。最后才发现,这世上有很多东西,不是想就能有的。有些人,纵然死了,也能让这东夏不好过……天下要乱,我何苦趟这浑水!刘盈,本王是真的想带她离开……可惜……”
低低一声叹息,迅速化作一团的雾气。
眨眼,在空气中再不见踪迹。
行馆外,铅云急走,枯草卷天,就要变天了。
刘盈强忍着头上一阵阵如锯的抽痛,踉踉跄跄地朝前走。
一路上,也不知撞到多少路边的小摊贩,赔了多少不是,她终于到了城主府。
眼前,城主府外的两个巨大的石狮依然威风凛凛,尊贵霸气。上方,顾府的匾额金漆黑底,外框鎏金,在寒冬中似覆上了一层隐约的白霜。
都这时候了,她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西丘!天封!
东夏!天下!
为了支离破碎的西丘文,这十年来,她呕心沥血,没有一刻的安宁。
为了“莫须有可以夺天下“的《六壬捷录》,胡荼就这么困在了生墓里。
他们就像地上的那一只只蚂蚁,总以为自己的方向是对的,为了一股子执念而不惜粉身碎骨。可最后得到的,又是什么?
城主府,城主府。
就像是吞人的饕餮,用鲜活的生命来作为祭祀!
刘盈忽然一个机灵,咬了咬牙,准备上前,可手腕却忽然被人狠狠一扯,一个趔趄,竟被扯到了边上的小巷里。
“鱼微?”
她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这才几天工夫不见,鱼微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原本饱满的脸颊仿佛被人削了一半,只见着苍白的脸蛋,削尖的下巴。
他眼里尽是血丝,拉着刘盈,低声道:“快走,不要往回看!”
“发生什么事了?”刘盈被他拉着,无意识地往前跑,转过了好几条小巷。
鱼微跑得很快,好像后面追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连着被路上几颗小石子绊了好几次。
刘盈觉得脑后寒毛炸起。
自从宁王的祝由术失效以后,她的感官出奇的诡异,也许只是一句话、一个字,都有可能让她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后面到底有什么?
她想回头,猛听见鱼微道:“你不是在宁王住的行馆,怎么到这来了?”
“我来找顾倩兮……”
话还没说完,就被鱼微继续打断:“顾小姐不在顾府。”
“你要带我去哪里?”
鱼微不回答,七弯八绕的一直到了一条破落的巷子,那些诡异的感觉纷纷如流风吹散,刹那间烟消云散。
刘盈跑得一身热汗,不过这么一场折腾,骨头里那种酸乏酥软的感觉反而好了起来。
两人靠着青苔剥落的墙角,大口大口喘起了粗气。
“姑娘,你还回来做什么?”
“胡荼有没有回去?”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在空荡荡的巷子中,回荡起空荡荡的回音,一下下似敲在心间,宛如沉石入水,那种空茫无助的感觉又出来了。
鱼微目光骤然如刀锋一般,凛冽地看着刘盈,嘲讽道:“姑娘,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自从你们去了顾琅的生墓,二少到今天都没有回来!”
“他还在生墓!”
刘盈的心,蓦地沉了下去,胡荼竟然还在生墓里,他没有逃出来!他还是没有逃出来!
一瞬间,她面白如纸。
似乎有什么狠狠抽打在心口,说不出的难过。
胡荼,胡荼。
都是我不好……
对西丘文的意念太过于执着,知你不愿我研习这些,却偏偏用《六壬捷录》诱你。让你和我一起入生墓,害得你失陷于内。
指甲刷地刺入掌心,尖锐的疼痛从掌心传来。
这样,才能让眼中的泪水不至于滚落。
不,不行!
她一定要把胡荼救出来!
还没转身,“啪”地一下,刘盈的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捏住,回头,是鱼微冷漠中透着憔悴的脸,“姑娘,你想干什么?我好容易才把你从顾琅那儿救出来,你要回去送死吗?”鱼微的声音,尖锐而冷酷,带着说不出的厌烦。
天光洒落,冬日的天是冷的。
鱼微说话时,呵出的热气在空气中,白煞煞的一团。
刘盈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他一直不喜欢刘盈。
他惊才绝艳的少爷,竟喜欢上比自己大五岁的女夫子!
这在小小的鱼微看来,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
他的少爷,理应得配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可这刘盈,分明得了少爷的喜欢,却一直若即若离,伤透了二少的心。
“我去生墓!”
“去送死?”鱼微冷冷乜斜着她。
刘盈被他狠狠堵了一堵,脸色刷的惨白一片。被他一激,她倔脾气也上来了,“纵是死,也要把胡荼的命救上来!”
声音斩钉截铁,似有了雷霆之势,无形间惊破九层天阙。
纵是鱼微对她一肚子不满,见她这般模样,也不由软了软。
他长叹了一口气,淡声道:“姑娘,何苦。二少他先前的确欢喜你,欢喜到了骨子里。如今,他已经全部看开,对你也不过是陌路之交。你就算把他从生墓中救出,且不提那里九死一生,二少到底是否还活着……”
“我不管他是死是活,在那么冷的地底,他一定很难过。”
刘盈截了他的话,指甲一下下掐着掌心,她一点儿也不想说丧气话,可是胡荼的身子不好,那么多天过去了,她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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