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盈伸出手的时候,手上包着的布套忽然掉落在地。
篝火跳动了一下,发出“哔剥”一声炸裂的响动,屋子一瞬间,狠狠亮了一亮。
倏地一下,小狮子心口仿佛有什么被狠狠揪了揪,他美得惊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手,眸光带着凛冽的锐意,仿佛要把她的手穿出个窟窿。
“走啊。”
刘盈还没发现自己的手套掉了,奇怪地看着小狮子。
就在这时,她的手,被他一把抓了起来。
她根本不知道,他受伤的右手,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时被他箍得无法动弹。
“夫子,你的指甲怎么了?你的手,为什么会伤成这样?”
篝火的光亮,清清楚楚地照着年轻女子纤细的手指。
这双原本写字、握笔的手上,粉红的指甲纷纷剥落,露出鲜红的息肉。
指腹处,到处是刮伤的痕迹。
手背上,全是一道道新伤旧痕,狠狠撞入眼帘,让人忍不住呼吸一窒。
胡荼眼前一片血红,死死盯着她手上的伤,声音仿佛从牙缝中蹦出,再次问了一句。
“夫子,你的伤,到底从哪儿来的?”
刘盈不答。
胡荼那么聪明,哪里会猜不出。
他死死看着她的手,不知看了多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是为了救我,为了把那该死的石头挖开是不是?你傻了吗?用剑也可以把石头霹开,为什么偏偏用了这么蠢的方法?”
他笑得那么大声,扯动了肩上的伤口,眼见着大片大片的鲜血再次浸了出来。
刘盈有些窘,忙道:“你到底要不要出恭?”说着她捡起包在手指的纱布,迅速把那里包了起来。
胡荼一言不发,任由她带着自己出去,然后木木地回来。
从这以后,小狮子变得越来越沉默。
就这样,两人在这个地方一连挨了七天。
到第八天的时候——
天空下起了蒙蒙的小雪,天越来越冷了。
刘盈出去采草药的时候,心中不知怎的,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回头去看,但见小狮子似是睡着了,眉眼安静,看着他的脸,她心中一暖,仿佛一切不如意的往事都纷纷沉淀下来,说不出的安心。
按理说,下了雪,野鸡应该格外好逮。
可是,刘盈几乎逛遍了整个后山,都没有寻见一只野鸡。
不仅是野鸡,连只鸟都没看见。
她累得筋疲力尽,快到晚上的时候,才拧着些野菜回来了。
可是,柴门刚刚被打开。忽地,一种说不出的寒意似化作冰渣子,狠狠扎了过来。
遁着那寒意望去,刘盈竟然在草垛上,看见了一个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顾倩兮?”
她失声惊呼,下意识去寻找小狮子的影子。
还不等目光扫过整个柴房,耳边,传来顾倩兮冰冷的嗓音,“小刘夫子,好久不见。”
“你怎么会在这?”
刘盈对她的印象,一直在生墓中的那个猜测中。
顾倩兮就是叶紫。
这个印象,真是分外的深刻。
而顾倩兮和胡荼,似乎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个事实,让她心里似埋着一根针。
这个女人,实在是太美了,太媚了,压根不亚于含烟楼的牡丹姑娘。
何况,胡荼又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
他既会为那个“刘盈叶紫,帝师王谋”的传说与自己暧昧不清。
想必,他对叶紫也是这样吧。
这个地方,这么偏僻,即便是土生土长的天封人,都未必能找到,何况是养在深闺的顾家小姐……
刘盈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诡异的联想——
该不会是胡荼把她引来的吧。
不,没可能!
胡荼怎么会引顾倩兮来?
他……
正想着,但见顾家小姐的笑容,如涟漪层层叠叠地舒展开来,透着明媚的烟霞之意,她天真无邪地朝刘盈笑了起来。
“小刘夫子以为我是怎么来的,我就是怎么来的。”
“胡荼呢?”
刘盈心里一紧,压根一点都不想纠结在这个问题上,慌忙问到最关心的问题。
话音落下,就见顾倩兮再次笑了起来。
“小刘夫子,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二少既然把我引了过来,自然想要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他不想和你待在一起,你知不知道?”
顾倩兮的话,就像是最锐利的尖针,一遍遍扎在刘盈的心头。
那句话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刺耳地响起,深入脑海。
刘盈的手指猛地缩了起来。
光秃秃的,没有指甲的手指掐在掌心,从伤口的地方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人家都说,十指连心。
那个伤处,原本连碰到都是说不出的痛。
何况这么用力地掐住。
刘盈痛得几乎心脏都要停止跳动。
顾倩兮还说了些什么,她一句没听,根本是什么也听不进去。
柔软的心脏仿佛孤叶在海中漂泊,狂风巨浪,翻卷而来,那样的痛,是一点一滴地刺着,然后再扑天匝地席卷而来,蔓延到全身。
痛到最后,浑身都麻木了。
刘盈的思绪混混沌沌,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清。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到最后竟分不出到底是心痛还是绝望。
北风在柴房外呼啸着,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卷着门窗,狠狠拍打着柴房,似乎要将这她最后的容身之地一并拔地卷走。
窗外,是一眼往不到底的黑。
墨色淋漓,似乎比生墓第八层的画卷仿佛更加阴沉可怕。
风卷着细小的雪花,从门外吹进来,钻进刘盈的衣襟中,那冰凉透骨的感觉,让刘盈冷不丁一个机灵,眼中的阴霾依然藏在眼底,可神志好歹清楚了。
“顾小姐,我知道了,你走吧。”
就在顾倩兮喋喋不休的时候,刘盈忽然大声说了一句。顾倩兮被她吓了一吓,不再说话,惊讶地看着她。但见这个苍白瘦弱的女子,分明绝望到极点,却笑着说:“不管他是不是想见到我,只要他现下安好,这样就够了。”
就……这样吗?
顾倩兮心里隐约有些不舒服,愣了一会儿,她试图开解刘盈,和声道:“小刘夫子,你可以去行馆找宁王,他一直在等你。只要你去,他会立刻带你离开天封了。宁王为你做了许多事,他原本压根不想在这待着,却为你一直停留。包括你去含烟楼,若不是宁王暗中相助,遣散了影杀,你根本连含烟楼的后院都进不去……”
“顾小姐……”刘盈大声又喊了一句,截断了她的话。
“你喜欢胡荼,是吗?”这个苍白而文弱的年轻女子,歪着脑袋,忽然说出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
顾倩兮愣了愣,美丽的脸蛋上露出一丝羞涩。
刘盈继续笑道:“就是因为喜欢,所以你应该理解我的心情。宁王的确对我很好,可是,我不喜欢。胡荼的确对我千万般刁难,但刘盈既是选了,便再也不会回头。我压根不在乎胡荼喜欢的到底是谁,压根不在乎他是不是不想见到我。我会待在天封,一直守着他。只要在他身边看着,都是好的。任何人,就连是他,也不能把我撵得远远的。”
说到最后一句,她语气隐隐有些颤抖,笑中似有哭音,但那双乌黑的眸子中透出的光芒却异常的明亮。
顾倩兮被她的话震得不由倒退两步,双手忍不住扶在柴房里的柴草堆上,好半天,看着眼前苍白的女子,惊得满脸通红。
“刘盈,你忘了吗?他是你的学生,你比他大了五岁!这世上,这世上哪有像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
刘盈微微笑了笑,根本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从她二十一岁开始,凡世的礼教纷纷如一张白纸,捅破了,便什么都不剩。
什么师徒禁恋,什么女大男小。
当初,十六岁的胡荼有胆子做了那样的事。
她又岂会没有承担的魄力。
只可惜,她明白得太晚,直到失去,才看清自己的心。
“顾小姐,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走吧。”
说完刘盈上前将顾倩兮一把推出房门,回身一把将柴门关上,世界似乎清净下来。她软软地靠在门上,神思不知飞向何方。
门外,顾倩兮拍着门板,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刘盈已不想去料理,她看着猎猎燃烧的篝火,笑着煮了一锅野菜,饱饱地吃了一顿。就这样吧,其实,并不是只有山鸡炖冬笋能够解饿,野菜一样管饱,虽然味道那么涩……
第二日,刘盈终于出了后山,到得天封城中,直接在胡荼住宿的地头儿寻了个地,就这么安顿下来。
母亲说得果然不错,有些东西,执念过了,才会发现追求的不过是虚空泡沫——譬如,她为之舍生忘死的西丘文。
原来放弃这么简单,十数年的时光敌不过短短一瞬。
冬日的天,那么冷。
屋中燃着炭炉,耀得一片通红,看上去都有一股暖意。
刘盈站在门扉外,静静地在雪地上用树枝画着什么,然后再划掉——就像当年在岐州,她在河滩上学写那些西丘文。
其实,她画来画去,也的确是那些,哪怕放弃了,有些东西还是埋入骨血中,在不经意间就会浮上心头,无意识地划出来。
她怀中抱着一本书,只是……想把《六壬捷录》交到他手上罢了。
门咯吱一声开了,又咯吱一声关上。
鱼微匆匆忙忙地进去。
“二少,小刘夫子在院门外。”
“由着她。”
“已经三天了,雪下得很大啊。”
鱼微还想再说些什么,就换来胡荼剧烈的咳声。
“大夫!快唤大夫过来!”
顾倩兮惊惶起来,大声叫着,狠狠剜了鱼微一眼,知道二少的身子不好,为什么要说这些惹二少心里不痛快的事。
鱼微慌忙闭上嘴巴,匆匆忙忙又跑了出去。
暖阁中有袅袅的静香,暖意融融。宛如春日。
胡荼眼神锐利宛如刀锋,伸手制止了鱼微的动作,淡漠道:“没什么,说说吧。对他而言,这该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他不在皇城待着,到天封做什么?”
一句话,从容不迫地丢下来。
在场诸人,却没一个人敢多说一句。
纵是病成这样,他身上散发出睥睨天下的傲气,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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