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来,皇上为凤璘,一直对她有说不出的怨责,无端迁怒,对凤珣的百般挑剔就是一例。虽然明知她这样做也是为了稳定国祚,还是对凤璘抱有深深愧疚,对他万般包容,就连前一阵子的名妓事件也装聋作哑。换成凤珣,早就要雷嗔电怒了。她自己的儿子有多少脓水她会不知道?平空给凤璘拿出六千金而不来向她求援,这钱到底是出的,她还能猜不到么?!
如今杜丝雨这番痴情举动,看来是打动了圣上的心,明知凤璘获得了杜家的帮助后患无穷,还是不顾后果地想成全这对小儿女。
皇上这样轻易地暗许,难道……孙皇后几乎不敢深想下去,这几日把凤珣关在宫中,凤珣极怒,曾试图闯入曦凤宫大闹。被皇上撞见后,皇上的神情那么失望,恨声说:“你就只会在这里发脾气胡闹么?你就只能被你母后死死攥在手心里么?”
她躲在宫门后听见这句话的时候,简直绝望得要失仪尖叫!所以今日杜丝雨作出这样惊人之举,她就格外恼恨!老天爷都在和她作对么?!
孙皇后深深地看向曹淳,眼神几乎是哀求,她现在只能指望他了。前日她曾召见曹淳面授机宜,让他在内选中举荐原月筝,曹淳恭敬应诺,半点没有名士的孤高清僻,显然是个深谙世故的灵透人物,所以她深信曹淳能助她一臂之力。
曹淳垂头避过孙皇后的目光,眉头深皱,如坐针毡。
“你二人同奏一曲《雪塞曲》吧。”曹淳沉吟了半晌,低低说道。
还是一厅静寂,所有人再愚钝都看得明白,皇后娘娘十分震怒,好好一个内选,因为杜丝雨变得微妙复杂,甚至杀机丛生。
比之其他人屏息凝神,原夫人倒是神色如常,甚至还能轻摇团扇。对筝儿来说,赢算不得幸运,输算不得悲哀,原夫人轻声叹息,听天由命吧。
月筝努力地平复自己的心情,她不去看凤璘,不去看杜丝雨,她要全神贯注地奏好这曲《雪塞》!曹淳果然是个行家,两人同奏一曲,琴艺高低圣手一听即知。他挑的曲子也好,很符合她和杜丝雨眼下的心境。
《雪塞》是首苍凉磅礴的曲子,月筝弹奏过无数次,却只有这一次与杜丝雨同奏时才真正体察了曲调悲凄的意境,壮士戍关人不还的悲壮决绝。她竟然听不到杜丝雨的琴声,只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个在风雪边关绝望驻守家国的军士,望不见家乡,盼不到止戈,前路茫茫。
一曲奏罢,良久无声,整个殿宇都好像还回旋着凄清悲叹的乐音。
顺乾帝半晌才赞许长叹,“所谓天籁,不过如此。”好奇地看向出神的曹淳,“曹卿家认为如何?丝雨月筝哪个技高一筹?”
曹淳皱眉不语,这样沉默地对待圣上的问话简直失仪。好在顺乾帝并不嗔怪,也没出声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曹淳烦乱地抬眼看了看殿中的杜丝雨,她直直挺着脊背,还是那副无惧无畏的倔强表情。眼睛没了往日的温柔神采,只剩幽黑空茫。
若论琴技,的确是原家小姐更胜一筹。丝雨痴情至此,做师父的违心偏帮于她,若能成全她一生幸福,他也甘受良心责备。可是,皇后娘娘心机深沉,气量又极为狭小,丝雨违逆她心愿是小,让梁王有了杜家臂助是大,这是皇后娘娘断断不能容忍的,只怕……丝雨要有性命之忧啊!
皇后眼中闪过凛凛寒意,竟然生硬地笑了笑,出声圆场:“看来,曹先生实难评断,那……”她拿起案上的玉如意,缓缓向凤璘一举,“还是梁王亲自决定吧。”极力掩饰着心里翻涌的杀意,孙皇后深目注视着凤璘。她倒要瞧瞧,在这样好的机会面前,这位梁王平时是真傻还是装傻。
凤璘起身接过玉如意,微微一笑说:“也好。”
月筝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
凤璘可以公平地对待她和杜丝雨吗?
他走过来的时候还是那么徐缓安然,他甚至还能璀然而笑。
月筝空洞地抬眼瞧他,她已经没了喜怒,没了任何情绪。她曾经以为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胸有成竹沾沾自喜,可笑啊,她只有被命运算计的份!撞进他黑眸的瞬间,她惊得一颤,悠然举步走过来的他,幽瞳深处隐抑的尽是忿恨和怨怒!
凤璘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抬眼看他,极快的怔忡后,竟然对她媚惑轻佻地挑眉一笑。月筝知道皇后娘娘正死盯着这儿瞧,极力压下自己的心绪,他骗不了她。果然……他和六年前离开京城时一样满心怨怼,只是学会了掩藏。
凤璘在月筝面前站定,看都没看旁边脸色死白的杜丝雨,轻松无比地笑着说:“我自然会选月筝。”
杜丝雨也许是生平第一次如此失态,踉跄退后时把琴凳都撞翻了。
月筝恍恍惚惚地接过凤璘交给她的如意,沉甸甸,触手冰凉……这就是她追逐的梦想么?为什么她觉得如此虚幻!用力握紧那柄白玉,仍然心里一片空荡。凤璘的那个眼神,让她连自欺的幸运都没有。
皇后娘娘推说头疼,早早离去,这餐宫宴所有人都吃得如同嚼蜡。
宴毕,众人退出集秀殿,齐齐等在殿外的汉白玉石阶下,片刻就有内监捧出圣旨,高声宣唱原氏女儿赐婚梁王。
月筝一直沉默不语。
她从没想过,愿望实现后,竟是这样的心情。
杜丝雨将来会怎么样?
凤璘明明有机会让杜丝雨成为他的妻子,为什么……她想不出答案。
第10章 第二颗结
月筝一直偷偷地观察着杜丝雨。
凤璘被皇上叫去定元殿,杜丝雨神思恍惚地站在集秀殿台阶围栏下的阴影里,曹淳走过去和她说了什么,她就好像没听见一样,曹先生叹着气摇头走了,并没强行带她离开。
参选的女眷们散去得很快,原夫人瞥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就知道她还有没了的事情,一脸的诡异。不言声地拿走了月筝手里的玉如意,原夫人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月筝从小就在皇庭疯玩,边边角角都摸遍了,轻而易举地避开宫女太监的耳目,往通向定元殿的小路上躲躲藏藏地走去。
定元殿离宫门并不远,途中只有福安门边有一座小小的花园,草木繁盛,月筝找了个极为隐蔽的花篱后潜藏妥当。过不久便看见杜丝雨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地缓步走过来坐在牵牛花架下。
月筝咬着嘴唇,放缓呼吸,生怕被杜丝雨发觉。她就知道杜丝雨一定会找凤璘问个明白,一定会来凤璘出宫的必经之路上等他。这样蓄意偷听窥探她和凤璘……的确可耻,她也不是没有小小地动摇过一下。可是,与其好奇一生,不如卑鄙一时。她也很想知道原因……真正的原因,她生怕以后盘问凤璘,得到的不过是他敷衍的借口。
蹲在花丛中,头上又金宝玉钏一堆,时不时还有趁火打劫的蚊虫飞来吸血,她还不敢动,生怕发出珠翠摇曳的响声,腿麻虫咬倍受荼毒。还好凤璘来得并不算太迟,杜丝雨远远就听见他的脚步声,俏脸更加没有血色地慢慢站起身。
凤璘看见了路边花架下的她,脚步顿了顿,终于还是面色沉郁地走了过来。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彼此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对不对。”杜丝雨轻声问,却不像心存疑惑,凤璘一定还在怪她,不然不可能是这样的结局。“我都闯进集秀殿了,你还是不能原谅我么!”杜丝雨的声调尖厉了些,也带了哽咽。
“丝雨……”凤璘欲言又止,语气沉痛。
“当初我离开北疆回京,不是贪图太子妃的尊崇!你该知道的,皇后娘娘给我娘亲下了密旨,我不能拖累我娘!我不能拖累杜家!”
“如今你这么做,不也拖累了你双亲,拖累了杜家?”凤璘反问,情绪已经不似刚才波动,平淡克制而无奈。
“我奉旨回京了,皇后娘娘就没理由再给我母亲降罪,父亲也班师回京,杜家应当安全无虞。”
“你可知——”凤璘打断了她的话,似乎又抑制不住怒气,终不忍怪责杜丝雨,他深吸口气,冷冷说道:“你母亲,杜家或能幸免,可你这样胡来,有性命之忧的是你自己!”
“我不管!”那么温顺的杜小姐也能用任性的语气低喊,她突然顿住了,“你是……是因为怕我遭遇不测才选月筝的吗?”
月筝觉得齿间涌出一股潮润,淡淡的血腥让她有些反胃,咬破的嘴唇并不疼,疼的是……她攥紧拳头,死死克制因为越来越艰难而加速的呼吸。
凤璘沉默。
“你说啊!凤璘!你亲口对我说!”杜丝雨抓住凤璘的胳膊,有点儿疯狂地摇动,她的全部希望仿佛都在凤璘要说的话里。
“丝雨……”凤璘沉沉地低喊了她一声,“我们……”他说得十分艰难,每一个字都好像有千斤重,这重量全压在了月筝的心上。“当初你离开了镜川,我们就没有回头路了。”
杜丝雨僵直地保持死死抓着他胳膊的姿态,整个人却好像瞬间冰冷了。
“我选月筝,”凤璘微微地别开脸,不忍看杜丝雨的表情,“是因为她合适。”
合适……
月筝和杜丝雨同时在回味着这个词。
“凤璘,”杜丝雨定定地仰头看他,“我不管你到底是因为什么理由!我今天这么做,就是要你知道,即使不能嫁给你,我也不要嫁给凤珣!我不要当太子妃,不要当皇后,我……可以一生一世等你。”
杜丝雨的声音并不大,也不激动,一字一顿,却好像极为尖锐的长钉凿穿了月筝的心脏。她竟然为杜丝雨而心痛了,当这个美丽而痴情的女孩说出一生一世的时候,她就好像看见了她自己,就好像是她在向凤璘做这样天荒地老的承诺。因为能体会杜丝雨的感情,所以她更明白杜丝雨的悲哀。
凤璘的脸色极为苍白,他的嘴唇褪去了血色,月筝绝望地觉得,他一定会被杜丝雨感动了,即便当初杜丝雨弃他而去真的是因为贪图荣华富贵,他也会原谅她,什么都不再计较。
但是他说:“我已经选了月筝做我的妻子。”
杜丝雨再也没有说任何话,甚至也没有再哭泣,再没什么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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