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束河买了许多纪念品,很大一部分都是给流沙买的,孩子看了很喜欢。
顾城走到阳台上抽出一支烟,慢慢的点了火。
阿笙透过落地玻璃看他,顾城是天生的衣架子,背影挺拔,但趴在阳台栏杆上时却透着孤寂和沧桑。
束河勾起了他的回忆,那些回忆里曾经有一个依依,而现在故人已不在。
他的心境,她是理解的,所以并未上前。
昔日兄妹无话不说,多年过去,他和她早已习惯向彼此隐藏悲伤,所以展现给对方看到的永远都是欢喜,不知这是不是一种悲哀?
流沙摆弄束河特色礼品时,对阿笙说:“姑姑,爸爸说今年有可能会在老家过年,到时候奶奶也回来。”
阿笙脸色变了,那声“奶奶”让阿笙一颗心使劲往下沉,往下沉。
她愤怒了,那份怒气没有宣泄在孩子面前,她把顾城叫到了书房,似是觉得冷,只有抱着双臂才能给自己带来些许温暖。
“她要回来?”阿笙声音淡不可闻,目光里只剩下最深沉的噩梦。她仿佛看到自己当初是怎么被她关在了房间里,她是怎么被她折磨的精疲力尽。
“谁?”顾城皱了眉,阿笙看上去很焦躁。
“她,她……”阿笙一声重过一声,到最后近乎吼道:“她——”
顾城心里似是堵了一块巨石,他忽然明白阿笙口中的那个她是谁了,眸色转瞬变得复杂,“阿笙,不管怎么说,她毕竟生养我们一场,你回国后,她每天都在念叨你……”
“她可以给我打电话。”清冷的声音,带着不冷不热的讥嘲,好像另一个陌生的自己。
“她不敢。”
“怕刺激我?”阿笙嗓音陡然一变,像是平静的湖水乍现汹涌,“在她眼里心里,我还是她女儿吗?西雅图全家福里为什么你们都在,唯独没有一个我?我在哪儿?你知道我看了之后,是什么感受吗?我就像是一个多余的人,就连徐秋也可以出现在上面,为什么我不能?”
在此之前,顾笙从未宣泄过愤怒,或沈雅,或韩愈,但这次,她的逼问宛如密密匝匝的冰雹,直击人心。
她是那么极力克制情绪,以至于手指还在微微颤抖着,顾城见了,一颗心犹如压了千斤巨石,动弹不得。
顾城轻声叹道:“阿笙,就那么恨吗?”
阿笙眼底浮现曾经一幕幕。那日,母亲剁掉手指,她仓惶捡起:“妈,我们去医院。”
断指却被母亲一把抓起无情丢弃,那是母亲身体的一部分,她却可以说不要就不要。
阿笙直到现在还能清楚记得母亲的表情,满脸苍白,死死攥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咬着苍白的唇,眸色沉沉的盯着她。
阿笙当时头脑发懵,后来才意识到那双眼眸里是满满的恨。
想到这里,阿笙眼眸一热,自嘲道:“不是我恨她,是她恨我。因为肖恩在韩愈手里,她可以因为韩愈一句话,不询问我的想法,不顾及我的感受,狠心的把我关起来,砍掉自己的手指指责我有多无情,我对她不敢有恨,只有畏惧。”
顾城心里一阵接一阵的紧,那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痛;最痛的那个人是顾笙,她压抑的太久,因为那个人是母亲,所以她不能恨,表面上的平静,看似静默,但私底下却早已是波澜暗涌。
去美国之前,阿笙对母亲只有爱。
母亲拥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阿笙这一点跟她最像,但阿笙看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觉得母亲比她长的好看,尤其是站在父亲身边时,一双眸子娇羞如水,嘴角那抹笑可谓动人到了极点,难怪当年父亲会对她一见钟情。
在阿笙的记忆里,父亲跟人谈话时,她会静静的坐在一旁,听到专业术词,偶尔会出神发呆,若是父亲在这个时候叫她的名字,她微笑浅应的同时,会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幸福的女人。
父亲是个沉稳的人,有担当,母亲脆软娇弱,习惯大事小事依靠父亲,那份依赖,阿笙从未深想过,直到她前往美国,她才体会到那样的依赖究竟有多浓郁。
她们本是这世上最亲密的母女,母亲了解她的性情,软磨硬泡不成,也会有绝望的时候,没完没了的哭。
老人说,今生母女是上辈子的仇人,她以前不信,现在……她已经很少会想起“母亲”这个词汇了,每次想起,捎带上自己,身心全是满满的伤。
仿佛听见顾城在跟她说话,所有的情绪,或好或坏,宛如潮水消逝,于是顾城的话开始变得清晰起来:“阿笙,当年她也是走投无路了,在丈夫和女儿之间,她选择了丈夫,但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比谁都难受。”
“我理解她,谁又来理解我呢?”阿笙表情冷淡,她和母亲之间的沟沟壑壑早已间隔太远,远得只有窒息。
阿笙说:“我在杭州盛景上班时,一天晚上加班,有一位同事母亲担心她饿着,冒雨前来送饭,那位母亲叫我同事‘宝贝’,周围同事们听了,全都忍不住笑她。你看她们都在笑,我如果不跟着一起笑的话,会显得我很不幸福,所以那天我差点笑出了眼泪……”
她这话不像是在说给顾城听,倒像是在自言自语,顾城只觉有刀子从心头剐过,就连出口的话也是紧窒无比。
顾城说:“阿笙,你别说了,我心里难受。”
阿笙觉得难受的人真幸福,不像她,有些话说出口,内心却是麻木成灾。
……
顾城黄昏下楼,脚步落在楼梯木板上,声息空荡,还剩下最后几层台阶,“哗啦——”一***的海浪声切切传进耳里,仿似敲打在了心里。
“晚上留在这里吃饭吧!”
客厅里陆子初冷静从容的声音缓缓响起,顾城抬眸,陆子初不知何时回来了,站在开放式吧台一角,煮着咖啡,难怪香气四溢。
“不了。”
顾流沙原本坐在高脚椅上,这时从上面滑了下来,朝顾城身后看了一眼:“姑姑呢?”
“还在楼上。”顾城摸了摸女儿的头:“上去跟姑姑打声招呼,就说改天来看她。”
陆子初端了一杯咖啡放在吧台上,顾城走过去,却没坐下,声音卷在海浪里,似乎带着湿润气息:“现在外面十个人有九个人都在骂阿笙,你预备怎么做?”
陆子初笑了笑,漆黑的眸仿佛浸了水,看似水光潋滟,温和静默,但说出口的话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寒:“怎么做都好,至少不会关着她,剁根手指逼迫她。”
顾城心里狠狠一瑟,他果真全都听到了。
糊涂,他是演戏高手
卧室果真如预期所想,漆黑一片,阿笙没有开灯。
陆子初站在门口,静默了几秒,这才摸索着走到床边,摸到了躺在床上背对着他的阿笙:“怎么睡了?”
阿笙情绪不好,不太想说话,怕心思通透的人会听出她的坏情绪。
陆子初怎会不知她在装睡,若是往常也便罢了,但今日……
“吃了晚餐再睡。瑚”
阿笙终于打破了沉默:“不想吃。”语气是生硬的,她知道这样不好,但却没能控制住,那样的愤和怨让她无法冷静的面对任何一个人。
陆子初缓缓直起身,站在床边没有吭声铄。
此刻,阿笙只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等她把伤口舔好了,就没人能够伤害她,就算那个人是她母亲也不能。
母亲说:“为了你所谓的爱情,放任你父亲生死不管不顾,你怎么对得起他?你想想这些年他都是怎么对待你的?顾笙,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阿笙躲在被窝里狠狠的咬着牙。
母亲剁掉手指,看着她的眼神恨极了:“顾笙,只当我生了一个白眼狼,你滚——”
阿笙口腔里开始有了血腥味,她怎么会是“白眼狼”呢?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顾家除名了,从母亲剁掉手指,说出“你滚”的那刻起,她早已被母亲排斥在顾家成员之外。
陆子初离开了卧室,在客厅里处理了几份文件,没有任何工作效率,将手中刚刚签了字的文件撂到一旁,有人走过来对他说:“陆先生,饭菜该凉了。”
“倒了吧!”
再次走进卧室,陆子初开了灯,看了一眼似是睡着的阿笙,解开衬衫纽扣,走进了更衣室。
换了睡衣后,陆子初靠着床头,沉默片刻,他说话了:“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你宁愿我们从未相识?”
静谧许久,阿笙开口道:“07年,你因为私闯民宅出事,我很难过,那时候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一边是我父亲,一边是你,我好像夹板上的烤肉,被两块烙铁灼烧着,我很疼,任何的挣扎都是无用的。我那时候有在想,如果不遇见你就好了,你不会因为前来美国找我背负污点;我宁愿被警察带走的那个人是我,也不愿是你……”
这话听了,方才觉得有些情绪生来敏感,阿笙刻意掩饰低落的情绪,但陆子初又怎会听不出?
在楼上无意中听到她和顾城对话,陆子初听出了她积压多年的愤怨,那些话不能诉说,所以只能任由自己在残缺和晦暗中下陷沉沦,绝望滋长。
陆子初说:“我把07年归结成噩梦,回到国内,迎来的是外婆冰冷的尸体,有一段时间里我得了厌食症,汤很鲜,菜很香,但吃进嘴里却怎么也咽不下。阿笙,这样的自责和愧疚我也有过,把外婆出车祸的原因归咎在了我身上。七年来,我从来不敢一个人去乐山,每年6月28日,都会让我变得很焦躁,仿佛有人卡着我的脖子喘不过气来,让一个老人为了找我遭遇车祸,这都是我的错。”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阿笙喉咙里狠狠剔除而去,深思却不知飞到了何处。同样是6月28日,阿笙双眼里泛着水意,思绪却是一片清明。
有些事情是断断不能说给他听的,一个韩老太太已让他这般记挂多年,有关孩子的事,她怎敢再多说一个字。
“阿笙。”陆子初顿了顿,“我和你认识快十年了,早已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如果我是风筝,那你就是牵引风筝的线,无论我飞多高,其实我和你一直都在一起,从未分开过。”
他不抛弃她,还是那句话:西雅图顾家没有她的位置,他心里有。
过了一会儿,阿笙说:“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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