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餐厅一定是故意把厕所设计成一个坑的,怕吃饭的人把食物从盘里挪到肚子里,再从肚子里挪到污水管道里,腾出空间继续用食物填充,这得多大的成本。”
“就是一个坑都没有,如果碰上咱们旁边桌这样的,餐馆也撑不了多久。”张超凡看了旁桌一眼说,“我注意他们半天了,来得比咱们早,现在还吃呢,表情轻松,吃喝自如,哪儿像咱们这么痛苦。”
这桌是一群十七八的高中生,一边议论语文老师简直就是一个老巫婆,一边把鸡腿放进嘴中,不用牙齿啃,轻轻一拽,就拽出骨头,留下了肉,然后又有说有笑地去取餐。
张超凡说:“看,吃了那么多,取餐时还有笑容,可见饭量之大。”
杨阳补充说:“而且并不昂首挺胸脖子高仰,说明距离极限为时尚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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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看来咱们真的不中用了,不服老不行啊。”
杨阳伤感地说:“用不了很久,也许从现在开始,就会有人管咱们叫老逼了!”
不知道自助餐是舶来品,还是中国餐饮业的原创,反正其雏形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在中国出现过,那时候叫人民公社大食堂。不同的是,自助餐收钱,而大食堂不用,只要是社会主义公民,来到这里都可以敞开肠胃。由此可以看出,大食堂比自助餐更共产主义,但美中不足的是,如果回到家又饿了,想自己弄口吃的,却无锅可用,当然,也可以这样理解,国家收了个人的锅,除了为了早日赶超英美,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就是为了必须让你在大食堂吃个够,永远不会感觉饥饿,肚子问题国家已经替你解决,无需自己再操心,这是资本主义永远做不到的。可惜后来大食堂解散了,必是青少年太多,如果吃饭的都是一碗面条就能饱的中老年和婴幼儿,也许能维持到现在,根本不会给自助餐诞生的机会。
也不知道那时候的人吃饱了撑着后都干什么,这种感觉比饥饿还令人痛苦。挺着沉重的肚子出了比萨店,我们小心翼翼地贴着墙根儿走,躲闪过往行人,惟恐被谁撞到肚子,一触即发。传来街边烤鱿鱼的气味,以前我会停住闻上半天,直到鼻子麻木,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此时却堵住鼻孔,皱着眉头,仓皇而逃。
这顿饭验证了我们确实已经过了心比天高胃比猪大的年纪,同时也证明了我们并不成熟,饭虽然是别人的,可肚子是自己的,破了就补不上了,居然视此如儿戏。
回到学校,我们坐在宿舍的床上,一言不发,互相看着对方觉得可怜。半晌,杨阳说:“要不打会儿球去,能消化得快点儿。”
近来我们的体育活动以篮球为主,很少再踢足球,现在踢球的学生不是在比技术,更多的是在拼身体,而我们都属于技术比较有特点的球员,和他们踢不到一块儿。比如齐思新,很少用脚触球,多数时间都在用脑袋顶球,由此造就了一副腿细头大的身材,脑门上布满皱纹,条纹不是横向生长,而是呈方格状分布,都是顶球顶的。张超凡的特点,就是只会低着头带球往前跑,带出底线还往前带,看见前方一个人正吊在单杠上,以为是守门员,拔脚就射,那人见皮球来势汹汹,一撒手,摔在地上,足球穿过单杠,向操场边网上悬挂的“团结拼搏”的“搏”字飞去,正落在“搏”下面那一点上,给三合板踢了一个洞。杨阳说:“真他妈准,把‘搏’的鸡芭踢掉了。”玩单杠的那人从地上爬起来心有余悸地说:“我要不躲,正踢我鸡芭上。”现在踢球的学生,技术特点如此鲜明的已不多见,所以我们渐渐远离了足球场,开始转战篮球场。
到了球场,观察了一番,然后找了三个一看投篮就知道不太会打球的学生打比赛。和这样的人玩,总能生出一种畅饮的喜悦,而跟打得好的人玩,会让自己对这项运动失去兴趣。对决了几回合,我方占尽优势,张超凡依靠高大的身材和装满比萨的肚子,连拱带撞,内线频频开花,杨阳凭着浑身过剩的力气,在外线狂投三分,我守在篮下,猛抢篮板,每次起跳,借着酒劲,都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飞起来,是我少年时代的梦想。那时候正是乔丹的鼎盛时期,带领公牛三次拿到NBA总冠军,成为无数中国少女日思梦想的偶像,致使每个男生都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乔丹式的人物,哪怕是学校或者班里的乔丹。为了拥有一双具备乔丹那般弹跳的腿,我给脚踝绑上沙袋,跑圈、跳台阶、走路、睡觉、上厕所,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以期突然在某一天,拿掉沙袋后,能拔地而起,轻轻松松将篮球扣进篮筐,成为女生们瞩目的焦点。可是在经历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起早贪黑风雨无阻的一年后,我解开沙袋,来到球场参加比赛,拿球后迫不及待地向篮筐跳去,以为可以双手把篮球放进去,但是在距离篮筐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便开始下落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我就已经落了地,而球还抱在手里———走步!裁判的一声哨响,把我从飞翔梦里唤醒。我并不甘心今生做一个只能投篮而无法扣篮的人,便去医院询问大夫,为什么我绑着沙袋练了一年腿部力量可还是飞不起来,大夫说,如果不是我绑了一年沙袋,腿至少能再长十厘米,有了这十厘米,我就可以扣篮了,可是现在这十厘米就因为总有个沙袋在下面坠着才没长出来,这辈子别再动扣篮的念头了,除非踩个板凳。
我这是第一次喝完酒打球,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像在腾云驾雾,好几次跳起来的时候,都担心跳过头,摆脱了地球引力飞向太空,难道是沉寂在我体内的弹跳力在多年后终于爆发了?我决定再扣一次篮试试。
抢到篮板后,我把球分给外线的杨阳,他突到篮下,被两个人封堵住,这时我已经跑到三分线外,他又传球给我,我在无人防守的情况下,得球后并没有出手投篮,而是运球直奔篮筐,像当年的乔丹一样,踩着罚球线起跳,身体腾空,四肢张开,向篮筐够去。在空中飞行的时候,我向下看了看,那五个人仰着头像看飞机一样看着我从空中划过。飞行了大约一秒钟,我便感觉有了向下的加速度,而此时距离篮筐仍有一米的距离,如果仍是抱着篮球落地,无疑又是一次走步,所以在落地前,我来不及将和地面平行的身体调整为垂直,只想着把球扔出去,球出手后,我再向下看,发现那五人都已抱头鼠窜,等待我的是一片水泥地,地面在我眼前越来越清晰,近在咫尺。我及时伸出了手,才使得不是鼻尖或是肚子率先着陆。我听到了像撕报纸一样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剧痛,支撑在地面的手无力地摊开,我趴到了地上。
我被送到校医院,确诊为骨裂。手臂被打上石膏缠上绷带,至少三个星期才能拆开,还有二十多天就考研了,万幸的是,没有骨折,否则我必须在三个星期里学会用脚写字。
大夫要求住院查看几天,杨阳留下来照顾我。我仰靠着病床,脖子上套着两根绳子,分别吊着左右胳膊,逃过一劫般对杨阳说:“幸好没跳得太高,要不然我这辈子就加入残疾人的行列了。”
杨阳说:“还得找个人照顾你一辈子———对了,周舟呢,用不用打电话告诉她一声。”“用我的手机打,在我裤子兜里。”此时我的双手除了让我感觉疼痛,已毫无用处。
杨阳找出手机,拨了周舟的电话,放到耳边听了会儿又拿开,说:“没开机。”
我“哦”了一声,心乱如麻。
过了一会儿,杨阳问:“你饿不,我去弄点儿吃的?”
我说:“中午吃到了嗓子眼儿,现在才消化到胸口,彻底消化干净,至少要等到明天中午。”
杨阳说:“你的消化器官工作效率太低,我早就饿了,胃已经在吐酸水向我抗议了。”
“那你吃去吧。”我说,“帮我躺下,我要睡会儿。”
杨阳把我放倒,然后自己去吃饭。我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希望用睡眠减轻疼痛。
半睡半醒中,我听到病房的门开了,进来一个人。不应该是杨阳,他这会儿可能才刚到食堂。也许是又住进来新病人。我没有睁眼,继续努力睡着。
那人走到我的病床前,我还是没有睁眼,以为是查房的护士。校医院的护士我都见过,没有一个长得能让人为了赏心悦目一下而有必要睁眼。来者在我床边的椅子上坐下,俯过身,呼出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
怎么有这么不懂礼貌的护士!我睁开眼,一看,不是护士。
“疼吗?”乔巧问。
我一笑,摇摇头,又问:“你怎么来了?”
乔巧说:“我在食堂碰到杨阳,他说你受伤了。”
我说:“没大事儿,过几天就出院。”
“喝水吗?”乔巧问。
我点点头,让乔巧扶起,把水杯送到我的嘴边,杯口倾斜,水流进嘴里。然后乔巧掏出一包话梅,问我:“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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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拒绝,她把话梅放到我嘴里。吃了一个,还想吃,乔巧又给我嘴里放了一个。一包话梅被她一个我一个很快就吃完了,乔巧扔包装袋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的话梅核呢?”
我鼓着腮帮子说:“都在这儿。”张开嘴给她看。
“给我。”乔巧把手伸到我的嘴边。
我看了看她洁白的手,依然含着话梅核。
“别咂摸了,早没味儿了。”乔巧说,“快点儿,我扔了去。”
我低下头,一张嘴,像飞机打开舱门投掷炸弹,话梅核一颗颗滚落下来。
乔巧扔了回来,杨阳跟在后面,满嘴油光,一说话都是大葱味儿。
“吃爽了?”我说。
“爽了。”杨阳说,“吃了一个葱爆肉,撑得我都困了。”
乔巧对杨阳说:“那你就回去睡吧,我在这儿看着。”
杨阳说:“你行吗,他现在上厕所都不能自理,得有人替他脱裤子。”
我对杨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