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吃!”刘青莲剥开灯笼,倒出一小把黑子,咯吱吱嚼起来。“动嘴三分饱,这东西少吃点,可以治肚疼!”
曼陀罗花 二(3)
谢萝也剥开了一个,放了几颗黑子在嘴里,一股清香、微涩的味道弥漫开来,饥火果然不那么炽烈了。
“我被卖到庵里的时候,也就像金翠玉那么大,当家的老尼姑厉害啊!哪能吃饱?施主来庵里打醮,给鬼吃的小馒头却是白面蒸的,我们一年见不了几次白面哪!师父在台上念经,往四方撒鬼食,我在台下跟狗儿抢小馒头。叫师父看见了,气得骂:‘刘青莲!调皮鬼!不学好!’……”
“打你了吗?”谢萝担心地问。
“那还用说?叫人家撵上山去看塔。山高坡陡,没人送饭,发几斤粮食叫我自己做。我偷偷用灯油炸饼吃,师父奇怪灯油点那么费,我说是老鼠偷了。那天正在炸呢,叫老师父一把捉住了!”
“啊!”谢萝惊叫起来。
“老师父气得脸都白啦,骂我:就你这大老鼠呀!打一顿调去采药。这么的识了百草,别瞧不上野草,治病解饱……”
“你怎么不当大夫?”
“不行!不行!当大夫的都得先治死人,才能救活人,我下不去那手,阿弥陀佛!我师父能行……”
畦里的秋草大半枯黄,星星点点地开着些白色的小花。谢萝信手拔了一株,发现花朵虽小却别有风韵,白中泛绿的漏斗形的花瓣中滋出浅黄的花蕊,迎风微颤,一边的茎上带着个小灯笼。原来嚼的是它的种子。
“它叫风茄花,又叫洋金花……”
洋金花!谢萝记得翻过一本植物学上记载:一名曼陀罗,花能治咳逆气喘、胃痛;子能治风湿痹痛……叶、花和种子有剧毒,但又能治人疾苦。它生长在地狱之路,是地狱之花呀!谢萝倒抽一口冷气,望着这满畦满坡惨白的漏斗,仿佛都幻化成披着白衣的小妖,在萧杀的秋风中跳跃。
晚上,三王队长忽然把谢萝叫到队部。
“你和刘青莲在搞什么鬼?你跟着她信了太阳教了吗?”
“没有啊!”谢萝莫名其妙,“我什么教都不信!”
“那你们俩每天早起看着太阳干什么?”
谢萝蓦地想起尖下巴那对锥子般的眼睛,这位五组的大组长去汇报了。五组是女队唯一的“脑袋瓜组”,组员大半是由于脑袋瓜里的思想出毛病教养的。妇女对政治感兴趣的到底少些,这个组有三分之一仍是由于触犯刑律而来的。尖下巴孙新明便是个两栖类,右派兼偷窃。此人精明之极,每天送队部一张书面汇报,其中当然少不了谢萝和刘青莲每天的言行。
“我们练的是气功……”谢萝赶紧解释。
三王队长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心想没准气功是有点用,这麻秸杆不但有点肉,也能干点活了。不过她还是用命令的口吻吩咐谢萝:“好好劳动就是锻炼,不许对着太阳念什么邪经!”
刘青莲听了这个命令也犯了愁,在这里干什么都有人分析。她的脸一沉,皱纹压皱纹像个霜降后的苹果。
“这么办!”她想了会儿,一拍大腿,“躺着练!”
仰面朝天,意守丹田,一口气下去经五脏,入六腑,转重楼,入丹田,又回来,慢慢呼出,比站桩省劲,但更需集中精神。
“胡思乱想顶什么事?成天想你为什么倒霉,越想越没活路,正合了害你的人的心意。练练功,把自己练得棒棒的,看谁活得过谁呀!”
谢萝钦佩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的尼姑。她的话还真有道理。谢萝感到生之意念逐渐回到自己身上,看着那张刀刻般的脸面,竟觉得每条皱纹都含着智慧。那是多年受苦者积累起来的对策:
“活着!看最后笑的到底是谁!”
曼陀罗花 三(1)
据说,“祸从口出”,神祗往往是记仇的。说话不小心,得罪了哪位神仙,恶运便会从天而降。金翠玉动辄“死呀死的”,果然尝到了滋味。
也是一个大清早,金翠玉跟着尖下巴上厕所。尖下巴是五组组长,出于本能,金翠玉要讨好她,于是顺理成章地成了尖下巴的小跟班。她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尖下巴去哪儿,必有金翠玉。尖下巴每天清早一泡屎,金翠玉即使拉不出来,也必定陪着闻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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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天早晨却是尖下巴一个人回来了。
“小金子呢?”谢萝问她。
她瞪着眼,全身颤抖,恐怖得说不出话来。
“金翠玉怎么没回来?”大值班小白急了,少一个人队部会惟她是问,金翠玉要是跑了,她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还是没有回答。小白气得瞪了她一眼,抬腿就走。
两三分钟后,小白尖声大叫:“来人哪!救命呀!”
马厩里人人面面相觑,难道金翠玉遇见鬼了?谁也不敢往出走,谢萝和刘青莲站了起来,周围的人用那种眼神看着她俩,好像用无声的语言说:“真傻!”
走进厕所,她俩愣住了。
正如用马厩代替监房一样,厕所也是因陋就简,用原先的一个小菜窖代替。虽说是小窖也有两米来深,一二百人的排泄物攒了几个月,已有将近三分之二深浅。无数次轮番踩踏的结果,口小肚大的窖边坍塌了。只见暗绿色的粪汤上浮着一绺黑发,那就是小小的金翠玉。
小白拿着一根长棍,奔进厕所。
“抓住棍子!”她嘶声大叫。
金翠玉被秽气一熏,喝了一肚子“金龙汤”,已经半昏迷。她只是本能地扑腾,恶臭的粪汤溅了一地,那绺黑发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
“会死的!”谢萝脑海中闪过金翠玉娇憨的瘦脸,电击了似的往厕坑扑去。
“慢!”刘青莲解下勒腰的布带,一头交给谢萝,一头拴在自己的裤带上。她推开谢萝,趴在坑边,伸手够二三尺下的那绺黑发。谢萝领悟了,紧紧地拉住这根带子,小白抱着谢萝的腰,三个人颇有点拔萝卜的架势。幸亏刘青莲想得周到,缚上这根救命带。因为窖口塌成个一米见方的洞,坑边的土还在簌簌地直往下掉,随时可能再塌。不用拔萝卜的架势,救人者就是够到金翠玉,也可能出溜进粪坑。
“好了!”
刘青莲终于揪住了那绺头发,金翠玉沾满粪污的小脸慢慢在坑边露了出来。真没想到瘦小的金翠玉会那么沉,刘青莲双手抓住她的胳臂,其他两人一起上手,金翠玉才被捞出来,瘫在厕坑边上。
“让开!让开!救人那会儿都上哪儿去啦?”大王队长赶来了,轰着挤在厕所门口、捂着鼻子看热闹的女囚们。几乎有一米七八的她,敦敦实实地好不威风,理所当然被尊为大王。其实她只有二十岁左右,没什么经验,遇事心里就发慌,队长们分工时只好让她留守队部。没想到女囚里事儿真不少,不出工也来了一档子棘手的。
有人不买她的账,反唇相讥了:“总比见死不救的第一个强吧!”
“怎么不说这厕所盖得这么绝呢?”有人尖刻地说。是啊!队长们的厕所,尺寸正规,两天一掏,石灰铺地,白粉抹墙。甭说是人,连只老鼠也淹不死。
大王队长迅速回头,只见许多愤怒的眼睛闪闪发光,说话者早已淹没在闪光的海洋里。她悻悻地大吼一声:“埋怨什么?见死不救的是劳教分子,挖茅坑的也是你们劳教分子,怨谁呀?!”
大伙儿立刻噤若寒蝉。说的是呀!管教队长们横草不动,竖草不拈,挖菜窖的当然不会是她们。但是谁出的高招把这么不安全的菜窖当厕所呢?在大王的雌威下,没有一个人敢吭气了。
狱医被匆匆叫来,金翠玉被抬到空场上泼了好几桶凉水。谢萝、刘青莲在狱医的指导下,轮番使劲挤压她那单薄的挺立着两个小小芽苞似的Ru房的胸部。可怜的小人儿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濡湿的黑发贴在她黄瘦的小脸上,十八岁的她看去只有十三四岁。她从小没妈,在后娘手里缺吃少穿,挨打受骂,十三岁就逃出来当了“佛爷”(小偷),从此再也没有长高。她凭借着矮小的身材在人群中,那细小灵活的手指,犹如蜿蜒的小蛇,不知多少钱包落进她的手里。她就像江南渔船上豢养的鱼鹰,失风后,挨打的是她,蹲局子的是她;得手后,大笔的赃款却肥了专吃“佛爷”的地头蛇。这一次,她竟沉沦到地狱的最低层——粪窖里去了。猛烈的人工呼吸不知挤破了她内部的什么器官,她的口鼻间开始冒出淡红色的泡沫,越冒越多,颜色也越深。狱医伸手探探她的鼻息,对正在使劲的刘青莲摇了摇头,示意停止。
“干吗停住?按呀!”大王以为刘青莲偷懒,锐声呵斥。
“往医院拉!”狱医说,他正眼也不瞧大王队长一眼。
一辆拉工具的小平车推来了,金翠玉被轻轻地放在车上,小郎和小白两个大值班前拉后推,走出了院子。明亮的秋阳照着一只食指和中指并不拢的小手(那是多年钳包留下的印迹)从车上耷拉下来,随着车轮的颠簸,那纤小的指尖,一下一下划着地上的小草。谢萝定睛看去,几乎叫出声来。稀疏的草丛里盛开的那些曼陀罗花忽而变成粉红,接着又变成血红。啊!原来是车上一滴一滴不断往下滴的血水浸染了惨白的它们。
曼陀罗花 三(2)
地狱之花啊!难道只有在血的渲染下,你才能焕发出迟到的青春吗?
金翠玉再也没有回来!
金翠玉死了以后,好久都没人搭理尖下巴。五组的人不约而同地罢免了尖下巴值日打饭的职务(那原是按铺位轮流的)。每逢她拿起饭盆,便有人默默地从她手里接过去。几天后,尖下巴像被霜打了的秧子一般蔫了下来。
这天早上,又有一双手接过她手里的饭盆,她愤怒地叫道:“你们要干吗?”回头一看,一顶小黑帽下,两只皱纹缠护的杏核眼直瞪着她,是刘青莲,是她平日最不放在眼里的人。但是今天那两只眼发出的光有点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