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谢萝又看到一幅画,上面是一幢红砖平房,大开的门窗可以窥见室内整洁的布置。旁边写着:“鸟窝。”
谢萝苦笑了。美术家的愿望不高哇!不过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但是她朦朦胧胧地感到这一对可怜的鸟儿能实现他们的愿望未必那么容易,许多跟着像章上的那个人出生入死的人,不就是在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下家破人亡了吗?
姑娘却感到无比的幸福。每天晚上,她躲在被窝里又看又写。感谢上帝!劳教所是不准许熄灯的。二十五支的灯泡一夜点到大天白亮,给姑娘读情书写情书提供了好条件。每个白天,她都能收到新的字条。那些充满热得烫人的词句的条儿,成了姑娘生活中的精神佳肴。
柳薇悄悄对谢萝说:“我真感谢传大领袖毛主席啊!要不是为他老人家做像章,我和小诸葛能有这么一天吗!”
因此每天在小工场早请示、晚汇报的时候,这一对年轻人都挥舞着小红本,衷心高喊:“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嘿!嘿!”每逢这个时候,便有人冷冷一笑。
可是谁都没注意。
瓦妖 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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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一声闷响。
火焰随即蹿出房顶。
毕毕剥剥,火神贪婪地吞食着一切。
“起火了——”裂帛一般惨厉的嚎叫。
当!当!当!报警的钟声急骤地响起。
三里地外的葡萄园,又是一年春草绿。
正在做埂埝的女囚们看到远远竖起一根烟柱,灰黑的烟迅速变成红黄的火。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面对这支巨大的火炬,也失去了它的光芒。
“伙房起火啦?”女囚们惊恐地停下手中的铁锹。对于她们来说,最可怕的灾难莫过于伙房发生危机。一次仅仅由于伙房的灶塌了,便让女囚们整整饿了一天。
“口瞿——”
“紧急集合——跑步——走!”秦队长锐声呼喊。
正当惶惶不安的女囚们沿着土路向号房跑去的时候,一个高大的人影箭似地掠过队前。是诸葛麒!小伙子头发散乱,血红的眼睛好像也喷出烈火,嘴角挂着一团白沫。他也在拚命向女囚的号房奔跑。
离影壁一百米处,队伍被大王队长拦住。两位队长交头接耳一番后,发出了新的命令:
“全体就地坐下!不准乱动!谁动一步,一切后果,自己负责!”
大王队长背后立刻转出两名荷枪实弹的武警,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女囚的队伍。
当!当!当!不祥的钟声越响越急。
呜——呜——,场部的救火车赶来了。
队长、会计、干部、职工……全场自由的和半自由的公民,扛着水龙,拎着水桶,匆匆奔向火场。只有这一百多名女囚,静坐不动。起火的虽是她们的号房,但她们只许旁观。不仅是她们,所有丧失自由的囚犯都不许动。这样做有其一定的理由。过去曾经发生过囚犯乘乱逃跑的先例,因此这里规定:一旦出事故,先严管囚犯,谁敢擅动,枪子儿不长眼睛!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
半天……
隔着个大影壁,女囚们像听隔壁戏,用耳朵捉摸墙那边的动静。
“哗啦啦——砰——”挠钩把墙拉倒了。
“嗤——嗤——”水龙和泡沫灭火器行动起来了。
“水……水……快——快——”
“往这边浇——这边——”
“啊呀!屋里还有个人——”
……
人们逐渐判断:起火的不是伙房,是离队部最近的值班室。谢萝的心格登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制作毛主席像章的工场!柳薇——柳薇怎么了?”
“小平车呢?快!快!送她上医院——”
“没车了!没有了!小平车都调去拉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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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两个大值班一前一后地监视着一个人蹒跚地走出大门。走过队伍,大家才认出是林金生。她的脸几乎成了花的,一道道烟炱,一缕缕血痕,头发燎去一半,露出头皮。她伛偻着身子,背着一个焦木头似的人。那人浑身焦黑,只有一只光着的脚是惨白的,五个纤嫩的脚趾头还在瑟瑟地颤动。
直到火被全部扑灭,女囚们才准许进去。工场已全部焚毁,包括全部原料和做好的像章。连毗邻的一组甲号也被烧掉一半。原来的大值班室只剩下水泥预制板的骨架,骷髅似的矗立在余烬之中。遍地是泥和水,满院子盖着一层厚厚的黑灰,一股子焦臭味直冲鼻腔。
傍晚,柏雪从队部回到三组乙号。女囚们围着她,上上下下地审视,一根毫毛也没少,依然白白净净,漂漂亮亮。怪了!她不也是工场里的一分子吗?火神爷为什么那么照顾她?其他两个烧得那么惨,她却嘛事没有!
“没鼻子”关切地掸着她的黑衣黑裤,心疼地问道:“吓着了吧?”
她摇摇头,不说话。还是那么阴郁,不过那苍白的唇边却隐隐约约露出一丝不可名状的狞笑。
晚点名以后,林金生才从医院里回来。她只受了点轻伤,头上包了绷带,吊着一只左手。问她怎么会起火的,她茫然不知——
“我正在院子里扫地呐,屋里就柳薇一个人,轰地一下子,火苗就蹿了出来,真吓人……”她木讷地回答,“就数柳薇烧得惨……她还忙着抢搬像章……叫烟熏倒了……”
“柏雪呢?”
“她上厕所了……救火的来了,她才跑过来的……”
厕所在院子的另一头。
“小诸葛呢?”
“他一早交了图纸就走了……”
队部紧张地研究起火原因:
“是气温太高,化学制剂自燃吗?”
不对,还不到三伏天,摄氏二十多度汽油、酒精根本不会自燃起火。
“谁放火呢?”
林金生、柏雪、诸葛麒都被排除了。
“屋里只有柳薇一个人,肯定是她不小心……”
“不小心?哼,没准是她点的火呢!”
“故意放火?那她为什么不跑?”
“嗐!苦肉计呗!一点都没烧着,不就更露馅儿了吗?”
节政委和方队长都摇摇头,觉得这种分析根据不足。但是这火也起得怪,难道真有鬼?
处于昏迷状态的柳薇正躺在农场医院的病床上,不能为自己辩护。
医院里的大夫多一半也曾经当过犯人。物伤其类,他们竭尽全力抢救这个苦命的姑娘。
瓦妖 七(2)
“她能上审讯室吗?”秦队长带了个武警来提柳薇。
“您自己决定吧!”大夫让秦队长走进病房。吃了多年管教饭的秦队长也愣住了。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把这个插着好几根输氧、输液的橡皮管的焦木头弄回去奇#書*網收集整理;再说即使弄回去,能说话吗?
柳薇的伤情使怀疑她放火的队长们动摇了。就算她用苦肉计,也没必要叫自己受那么大的罪!
火是怎么着起来的?成了慈渡劳改农场的一大疑案。据说女队的队长、大值班有一个算一个都受了处分。在那个年头,制作伟大领袖毛主席像章的工场焚毁,是多么严重的政治事件!何况还找不到首犯?据说上头曾经要追究其中唯一的一个右派——诸葛麒,他虽不在现场,但谁能保证他不使坏?节政委和方队长极力争辩:不能制造《十五贯》那样的冤案。上头恼了:“不处理他就处理你!”于是摘了节政委的乌纱帽。
谢萝足足有半个月失眠。每天晚上,月儿从窗外探进头来,一缕清泠泠的白光,探照灯似的一寸寸移到炕上那个空着的铺位。她的心里便是一阵针扎般的绞疼。那个窈窕的身影好像还在擦着后窗户,还会低声对她说:“……今儿又有一张小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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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窗外传来两声阴鸷的冷笑。谢萝矍然惊醒:没有一个人会平白无故发出这种可怖的笑声,只有她!是幸灾乐祸?还是存心报复?可是起火时她在厕所。不在现场就不能放火吗?一根导火索可以使炸药包在三分钟后爆炸!三分钟!足够让她走到院子那头的厕所了。
谢萝把头探出窗外,寻找冷笑的人。只见满院子的月光,鬼影都没有一个。如钩的月儿挂在树梢上,像一个极大的问号:是谁?是谁?是谁?
是她!一定是她!只能是她!
谢萝没有把她的推理告诉任何人。在劳教队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即便是惩治了凶手,柳薇还能恢复原状吗?
瓦妖 八
秋去冬来,春去夏来,日子像流水一般过去。林金生、柏雪……都解除劳教了,新的女囚又陆续进了院子。惟有谢萝还留在这里,看来这辈子她想离开劳教所的希望是很渺茫了。算着日子,柳薇也该解除了,她回家了吗?她跟小诸葛那段姻缘怎样了?
一天,在葡萄园里修埂埝,缺一把铁锹,谢萝在小郎的监督下,上工具房去取。走上土路,蓦地遇见一个熟人。短短的头发,黧黑的皮肤,敦实的身材……
“林金生!”谢萝忍不住招呼了一声。这个人从烈焰中把柳薇救出来,使谢萝对她增添了几分好感。
假小子看见谢萝很高兴,但是她有点忌惮小郎。嗫嚅了一会儿,讨好地对小郎说:“我和柳薇就住在这儿……”
小郎也挺好奇的,问道:“远吗?”
“不远!不远!就是武警养狗的那间房。嗳!别瞧房破,还是方队长照顾哪!柳薇从医院出来就解除劳教了。她说什么也不回家,不上老残队!我跟方队长说,让我陪着她吧!队长们还怕我欺侮她!嗐!我还是个人呐!陪她是为了她真像我妹妹啊……”
离女队不远,果真有一间小房。年深月久,这房子都陷到地下去了。进屋要低头,下台阶,却收拾得很整洁。齐着地面的窗户上挂着打了补丁的窗帘,看来是用旧被单改制的。窗户半开着,一个戴着白布小帽的人儿坐在炕上。谢萝弯腰一看,不由得倒退了两步,这就是昔日那个比蔷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