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医!”温雄立刻否决了这个糟糕透顶的办法。
阿宽端来一大盆冷水,意欲拧湿巾子替薛思擦擦额头降温,赵医官却说不能这样散热,薛思身上不是一般的火气,冷水消不得,平白给他添难受。
“姬妾消火!”温雄拍拍脑袋,为自己这么晚才想出主意懊恼不已。“阿宽,你们院里的姬妾呢?找个活儿好的来给他消消火!”
“那样只会加速死亡。当年汉成帝服了七丸‘慎恤胶’夜御赵合德,一个时辰便精尽,亡于榻上。”赵医官忙阻止温雄。
春娘哭泣着,喉间哽咽,几乎上不来气:“还有救吗?什么法子都行,多贵的药材都行,赵医官,求求你,呜呜……”
赵医官歉意地摇头道:“医者父母心,该尽力的地方,本医官全都尽力而为。在公主别馆,我已为他施针,但无法刺醒。药石效力太凶猛,实在是回天乏术。能不能恢复神智转醒……听天由命吧!或许熬过阳起欢的药效,自然疲软下来而精血未尽,便熬过此劫了。”
温雄探头往帐内看了一眼,他兄弟的孽根青筋暴突,那血肉贲张的势头似乎非得涨裂了才肯罢休。浊液仍在源源不绝地往下淌,腿间泥泞成沼,不忍卒看。
想他弟兄二人美姬成群锦衣玉食,何曾遭过这样的罪,简直比巷子里的小倌还不如!温雄越看越气,怒火攻心:“谁不拿我兄弟当人待,我不拿她当人待!”
“歹毒妇人!犯贱欠抽打!娘的,打量爷没玩过辣手摧花么!今天不干到她趴在地上求饶,爷就把温字倒过来写、从此禁了欲、出家当和尚去!薛弟,我给你报仇!”温雄一甩袖,踹翻凳子奔了出去。
胖叔慌忙跟在后头喊:“郎主,您别冲动,快停下!好歹给全府上下这么些人留一条活路……公主不能惹啊您快停下!唉呦,人呢,来人,拦住温郎主,去不得!”
温雄话语粗的不堪入耳,叫骂不绝。春娘泪水涟涟,此时却听得心中一动。
“阿宽,送客,关院门,你们都出去。”她吻了吻薛思的指尖。
作者有话要说:(我已阵亡……)
印三十八
“醒来吧,你正在同判官说话么?还是已经走到了孟婆面前?”春娘握着薛思的手,他右手无名指关节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是透雕玉管笔磨出来的痕迹。
若早早换了竹管笔,何至于此……温府惯用的镂花玉笔虽见工价、显富贵,执笔却硌手。
若早早听祖父一句话,何至于此!买些田地,盘几家铺子,依旧是锦衣玉食的日子,何至于此……尚公主虽能有个驸马身份,狼虎之药害人啊!
泪珠忍不住又溢出眼眶:“醒醒,睁开眼,醒过来一切都会变好。当我从黑暗混沌中睁开眼睛的时候,我遇到了我的父母、祖父、妹妹,他们很爱我。”
“薛哥哥,你也睁开眼睛吧,睁开眼睛你会遇到我,我很爱你。”
她摇着薛思,哭道:“我爱吃你挟给我的菜,爱听你念那些书,爱你的亲亲和抱抱,爱为你管家,我很爱你。”
“薛哥哥,你说爱一个人就是时时刻刻在心里想着念着。可是我在心里想着念着薛思,念了整整十四年,你为什么说我不爱你呢?你不瘸不聋不哑不疯,胜过我这辈子一十四年里念着‘薛思’想象出来的所有模糊影子,我很知足,我很爱你呜呜。醒醒呀!”
亲吻混着咸咸的泪水,轻柔地落在他掌心。掌纹乱,多坎坷,他偶尔也会伫立窗下,摊开双手,对着满手断了又续、续了又断的纹路皱紧眉头。
春娘小心翼翼去吻那些纷杂纹路:“它们没有断,我偷偷画过你的手相……相士说这里不是死亡,是劫难。薛哥哥,你别害怕,我救你。”
放下薛思的手,春娘擦着眼泪,拿钥匙打开书房的锁子,从柜中取出那柄犀牛皮的鞭子。手帕早已湿透,她扯过画案上的白绢,仔细擦净鞭身浮尘。
紫金策、暗红鞓、尖尖鞘。
春娘把鞭子握在手心,深吸了一口书房内淡淡的墨香。熟悉的气息,这屋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夫君仿佛就站在旁边,同那日一样,他把鞭子随手一挥,嗖嗖直响,而她吓得哆嗦。
她为学这鞭子,曾经特意聘请女镖师到温府授课。虽然后来被夫君赶走了,女镖师与她闲聊的那些江湖事,此刻却清晰浮现在春娘面前。
女镖师说,她走南闯北好多年。
有一年在深山坳子里遇了难,押队的镖头和她都负了重伤。夜里大雨倾盆,第二天,镖头发起热,烧得神志不清。马有失蹄人有失手,失了趟镖不丢人,命还在就行。女镖师采些应急草药,砍下手腕粗的树枝扎成筏子,拖起镖头往回走,总得走出山坳子,寻户村舍落脚。
高烧时不时令他发晕陷入昏迷。镖头也是走南闯北好多年的老江湖了,眼看着伤口一日比一日溃肿,镖头趁清醒,嘱咐女镖师一句话:“按时辰鞭我。”
女镖师不解,他的伤病状况本就危险,再拿鞭子打,不要命了?
“我想要命,才叫你按时辰鞭醒我。”镖头气若游丝。话很轻,他的意志却很重。
他怕在昏迷中丧失抵抗再也醒不过来,便强行依靠比昏迷更剧烈的痛感来维持清醒。女镖师还讲了许多关于那次荒林逃生中遭遇的豺狼虎豹等种种凶险。不过,春娘这会儿只想着那位镖头所说的话。感谢柳八斛从小教她博识强记,柳春娘确定,她一个字都没记错,鞭子有用。温大郎所说姬妾消火的法子不可行,或许,不顺着那药物,反其道而行,用鞭子唤醒夫君、鞭走欲念?
春娘抻直小皮鞭,双手直颤: “薛哥哥,如果痛,就赶紧醒来责骂我吧!”
“嗖”的一声,她把鞭子挥了出去。
鞭子划半轮圆弧,抽皱了她的素绸袖子,震得玉镯滑过腕子套在半手背上。春娘眼里登时冒出泪花,她呵着气,真痛,挨一下好痛……
挽起袖子,她的小臂已经微微肿起一道鞭痕。血丝点点渗出,蹭破了些油皮。
“这力道应该够了。”春娘在自己臂上试过鞭劲,拉开帷帐,再一次抻直小皮鞭,比量好位置,一咬牙,狠心抽下。
鞭梢在空中甩了个哨音,飞快挞过薛思的胳膊和前胸。
“魂兮归来!”春娘颤抖着挥出第二鞭,祈祷薛思赶紧苏醒。
“归来归来!”
“魂兮归来,归来!”
犀皮小鞭子一下接一下扭出波纹,袭在他臂上、肩上。横着的新痕叠过斜着的竖着的鞭印,交织叠挞处,不可避免地见了点儿血。
鞭子沾上血珠,犀牛皮拧的鞭绳愈发嗜起血味,暗红鞓,鲜红血,抽打着染成殷红一片。鞘尾铁尖寒光凛凛,鞭绳血色渐沁,春娘握在手里,看在眼里,惊在心里。
却仍不肯停手。下唇被咬出一排细小牙印,鞭子照落不误。
她越抽打,薛思臂上的血越往外渗得猛,一点减弱的势头都没有。
此鞭轻易使不得。百花楼老字号特制,比牛皮鞭更容易祸害人。
可惜天知、地知、纨绔知,春娘不知。
薛思当年收了它,完全不是因为犀皮鞭子比牛皮鞭子名贵轻韧。这类皮鞭,看中的是犀牛皮“活血”的特性。添些药物浸泡之后鞣成皮鞭,一鞭子抽下去,见血活血,那伤口一时半刻绝对凝不上血痂,最利于鞭出“雪白肌肤绽红梅”这种效果,深受某些口味比较重的纨绔们喜爱。
春娘一点都不清楚犀皮小鞭被薛思收在书房内的恶劣缘由。她只管呜咽着猛挥胳膊,想要学女镖师在林中鞭醒镖头的前例,叫薛思吃痛醒来。
眼看着一道道血痕越来越深,榻上的薛思仍无动静。除了手足偶尔会抽搐一下,他根本察觉不到疼痛,跟煮熟的河蟹一样,了无生机,浑身通红。
“魂兮归来……”
“归来,呜呜,归来……你醒醒,睁开眼睛啊薛哥哥!”她垂了手,带血的鞭子落下去,盘结在她脚旁。鞭痕纵横,都流血了。鞭醒夫君这法子办不到吗?
春娘伏在榻沿,满脸绝望。她牢牢抓着他的手,不敢向帐内看,怕看到此时正在肆意折磨他受苦受罪的那一处孽根。
人都说十指连心。
握着他的手,连着他的心。
春娘将自己的手覆到他掌心去,这里……也鞭一下?手指应该比胳膊肩膀更敏感,痛觉更强烈。她缓缓揉着薛思的手心,决定上鞭子。
如果掌心不行,就再试试脚底板吧。春娘捡起小皮鞭,把它弯成两截,免得抽打手心时,不慎抽打到他伤痕累累的胳膊。
如果手足皆无效,那再捱两个时辰,请医官为他……净身止精。活着最重要。即使他醒过来,倘若靠意志控制不住喷涌,最后仍要面临保命还是弃根的问题。春娘折好小皮鞭,轻声说:“薛哥哥,如果是劫难,我陪你一起过。司马迁不也是阉人嘛,真的不要紧。”
她这次蓄足了力气,双手抓着紫金鞭策,高高扬起,狠命落下。
女镖师曾教导,鞭子之利害,全在于鞘尾的功劳。尾巴尖儿甩得越疾速越快,抡起来的力量就越大,那鞭子打在人身上也会越痛越利落。控制好速度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需要多加练习。
春娘刚在薛思身上练习过许多次,这时正隐约体会到了执鞭挥鞭的一点门路。
“嗖!”她挥起小皮鞭,又快又准,带足了力气鞭向薛思掌心。
十指连心,皮肉又薄,当真比肩膀更敏感些。他整个胳膊都被抽地痉挛起来。
痛,不光钻心的痛,还很撑涨。地火熊熊,四处冲撞着寻找地岩缝隙,全身像山石一样快要崩裂成沙砾了……薛思在将崩将裂的意识中,胸腔里闷哼一声。
指头颤抖着,痛啊!出于半模糊意识里尚存的本能,他向后缩手。
“薛哥哥!”春娘弃了鞭子扑上去,边拍他的脸边在他耳边大喊:“薛哥哥!睁眼!我是春娘,醒醒啊!”
春娘啊……已在家中了……今天醉的还真是利害……他迷糊涣散中既顾不上细思量到底是怎么回事,也顾不上答话,只觉难受,没有哪片地方是舒坦的。上半身一丝一丝隐隐痛,下半截火山似的难以抑制,让他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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