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就要把人往屋里让——这是王瑾收的小徒弟,就负责服侍他的衣食起居,还处于比较艰苦的学徒期。用大太监的话们说,这就是‘练练本事’,起早贪黑,小心翼翼的熬上几年,把师父伺候好了,才能出去当差——连师父都伺候不好,能伺候皇爷吗?
别觉得辛苦,就这都是美差,从大太监手下出去的,绝不会钻冷灶儿,不是到当红的娘娘跟前服侍,就是去伺候皇子,运气好点在皇爷跟前得了意,这几年的苦就更不会白吃了。
柳知恩笑着摆了摆手,“我不坐,先出去赚赚——马十他们下值回来了?”
“哎。”小黄门利索地应承了一声,弥缝着眼笑了起来。“还在老地方呢,师叔您自个儿过去吧。”
柳知恩也是心领神会,出去以后听了听声音,便走向了这一排屋舍中比较偏僻的角落。果然是没走多久,就听到了人声。
和官宦们一样,这越是当红的大太监,就越是繁忙。只是官员下班以后可以回自己家放松,但太监的工作时间那是不固定的,谁知道主子什么时候就想起你了?一般都不敢轻易出皇城,尽量都是要回来住宿的。你比如说马十,早上起早去服侍皇帝起来上朝、经讲,和内阁开会,吃午饭,下午再跟着出去玩一会。到了他换班的时候都五个时辰多了,回来歇一晚上第二天继续……当红不当红?当红!可他也有压力,却没空发泄啊。
也所以,虽然宫里禁令森严,但只要是当权的大太监,没有不偷偷设局喝酒的,不然你让这些人奔什么?难道这些功名利禄都要为家人做贡献?真有这份情谊,怎么也不会进宫当宦官了。就连皇爷,其实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不过,鱼吕之乱那段时间实在是死了太多人了,众人都消停了不少,在那以后又是接二连三的各种事项,现在严格来说也还没过昭皇帝的周年,所以大太监们也比较避讳,吃酒都挑角落,还派了两个小黄门看守。
柳知恩进屋的时候,屋里圆桌已经是坐了个半满——平日里皇帝嫌光禄寺辖下御厨房的菜不好,自己开了私厨,那是因为御厨房安置在皇城而不是内城,菜上来的时候都得靠铁盘温着早都失了热乎劲了。可送皇城里,确实新鲜热乎,也没做御膳那么多的顾忌,一桌子的菜倒有一多半是色香味俱全。柳知恩一进屋就笑道,“好香,咱今儿是来着了!”
马十果然已经吃得微醺了,见到柳知恩来,便笑道,“这孙子回来了,可是来我们这撞丧钟的呢?我就说,徐姑姑面上挺着,心里还不知多着急,日盼夜盼,就盼着你回来吧!”
这宦官们私底下的称谓和对外也不一样,宦官们私下称呼当红得宠的大太监,都称呼为‘爷’,而外官则称呼为‘公公’——也只有金字塔尖的那几个这么叫,不懂行的民间百姓,见了人都乱叫公公,有本分的宦官都是不敢应的。而宦官们称呼皇帝,那很直接,就称呼为爷爷,皇爷爷、万岁爷爷,都是这么叫的变体。而因为宫里妃嫔,对皇帝都是时常自称‘女儿、儿’的,所以宦官们私下会称呼亲近的妃嫔为姑姑。若是在宦官里没有一定的人望,马十还叫不出这个词来。
柳知恩笑道,“这老十,你说话好难听,我久别重逢,特地来看望兄弟们,你说这话,岂不是寒了咱们的心?快自罚三杯再说!”
说着,便把一旁桌上放着的油纸包拿来道,“这不是我打南京带回来的盐水鸭?可恶你这东西,拿了我的礼还这么不饶人,快,拆了下酒去。——这可是秦淮河老三馆儿里刘花魁亲手做的。”
马十听了,不由笑道,“呸,就凭你,也能让花魁为你洗手做鸭?你撩起裤子我看看,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叫那根又长出来了么?”
虽说这屋里多数人都知书,但一群工作压力很大的人聚在一起,说点荤笑话是最能活跃气氛的,一屋人都哄笑起来。马十压着柳知恩的肩膀,让他在自己身边挤了个位置坐了,“这回在南京,差事办得怎么样?没丢咱师兄弟的人吧?”
“嗐,还不就是些小事。”柳知恩满不在乎地说,“也就是徐姑姑胆子小,这要是搁在别人头上,哪算个事。”
冯恩虽然就在马十边上坐着,但却一直也没有说话,此时却道,“是徐姑姑心慈,忍不得百姓受苦。这宫里的娘娘们若是都和徐姑姑一样,那风气可就清正多了。”
他受过徐循的恩典,自然向着她说话,不过一群太监多数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哪个没有受过权贵的欺压?闻言都是默然。过了一会,柳知恩才笑问冯恩,“不是去献陵么,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前一阵子是皇帝的万寿节,冯恩代表太后,和谒陵使同路去拜谒了长陵、献陵,顺道留在当地检修一下两座陵墓,尤其是献陵因为造得着急,还有首尾没收,他不免多费些心思,的确也是刚回来的。闻言笑道,“怪道马十骂你孙子,你说你才回来多久,怎么连我的行动都给摸清楚了,机灵不死你?”
众人说说笑笑,过了一会,王瑾、金英从乾清宫下来,也就进来一处吃酒。——这同事间虽不说亲如兄弟,但彼此都是苦命人,且妃嫔争宠还有点意义,宦官争宠有何结果?因此大家的关系大致上还算得上和睦。柳知恩又是能说会道的,唤人去自己住处取来了大量土特产,都是南京苏杭一带的名物,众人拆开吃了,也有念南京的,也有念风物的,不多时便都是酒酣耳热,放浪形骸了起来。
柳知恩心里有事,自然没有喝多,有意无意,谈起了现在东厂的刘用,“怎么就是他坏了事。”
这刘用坏事的j□j,问什么人都比不上问同僚有用,皇帝身边什么都少呢,不会少人啊。这目击者可不就是这帮子大太监吗?再说,这也算是这一阵子的大事了,一听,都兴奋起来,有惋惜的,有不屑的,有冤屈的,七嘴八舌抢着说话。末了,还是马十一语道破。
“这孙子就是倒足大霉了,一辈子的背晦全给赶到一块去了。”他半是感慨,半是惋惜地道,“内宫里的事,咱们谁不知道?可又有谁敢往里伸脚掺和?这孙子也不知被谁撺掇了,鬼迷心窍,就赶着趟地撞门送死来了——那天我就在爷爷边上,什么事看不清楚?爷爷早上脸色就不对,看了锦衣卫密奏,眉头就没松过。朝会以后,看了几封奏折,心绪更差了,自己认认真真批折子,批了小半个时辰……这时候刘用过来,把这事儿一说,还想勾着爷爷往下问呢,说得含含糊糊不清不楚的,谁知道爷爷就听清了什么皇后、贵妃、庄妃……”
金英也道,“可不是?爷爷一听说,就道‘什么,又起纷争了?怎么个个都不让我消停!’他一生气,刘用却倒胆怯起来,皇爷问了几句,刘用也答不到点子上,皇爷丢下折子就去永安宫了……”
“唉,”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瞧着吧,就那几句话没说好,闹得皇爷脾气上来了丢了人,和皇后娘娘、徐姑姑闹别扭,事儿都这么大了,就是有人想保都保不住。——爷爷消气了,太后可没消气呢,指名道姓地要收拾他。”
一语之差,转瞬间便演变成了性命之忧,各宦官也都是在这样的境地里服侍的,就是有和刘用不对付的,此时也是有些兔死狐悲,均都叹息起来。冯恩道,“不知他会是个什么结果,差事肯定是保不住了。若能落个守献陵,怕已是撞大运。”
马十摇头道,“恐怕是难了,估计得——”
他做了个砍头的动作,众人均都轻轻地抽了口气,却是无人反驳:此事是把四宫都给牵扯进来了,刘用的身份根本无法承担这个结果,除一死外,只怕已没有别的出路。
席间热络的气氛,至此已是有些冷清,柳知恩正要出言时,外头又飞跑进一个小中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刘、刘师叔坏事了……刚范爷爷传信出来,说是后日让他在东厂私室凌迟……乾清宫所有使用人等一律须去观刑……”
刚举起的酒杯,当地一声就落到了地下,一时间,这群全皇城最有权势的太监竟是谁也没有说话,只是惊疑不定地互相对着眼神。
而随着这个震撼性的消息浮上心头面上的种种情绪,到末了,也是渐渐地全都化成了一种很单纯的感觉。
恐惧。
皇帝几乎永远都不会不经审判就诛杀一名大臣,除非是大逆罪名,甚至不会轻易判死。对大臣,最残忍的处罚也就是夺职在家闲住——就算是出入朱紫,昂首上骧,就算是能和宰执大臣手拉着手说话儿,就算一般的官员见了面,也要陪着笑赶着称呼一声‘公公’……宦官也始终都是宦官,说穿了,也只不过是皇帝的一条狗而已!
一个人心思不纯,‘君子敬而远之’,一条狗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就只配被打死吃肉!
这顿酒,现在是没有多少人能喝得下去了。
人群沉默地各自散去了,暮色沉沉的天空中,这一排屋舍渐渐地都亮起了灯火。空置着的一间屋子里,还能隐约听见压抑着的几声低泣——刘用的徒子徒孙,应该是也收到了消息。柳知恩和王瑾一道默默地走回了他的住处,两人进屋坐下,摸着茶杯,一时竟是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柳知恩才叹了口气。
“真就是巧合?”他没头没脑地问。
王瑾却是心领神会——这一阵子,因为永安宫出事,孙嬷嬷基本都没过来了,柳知恩现在,是代表徐循在问他的看法。
“皇爷会如此反应,的确是巧合。”他低沉地道,“马十说得不假,你也知道那位爷,气头上顾得了什么。这又是家事,气性上来就去永安宫了,回来以后没多久就想明白了——也很后悔!”
就像是想做宰相的人得培养出相应的风度一样,一个皇帝毛毛躁躁的,听风就是雨,怎么让底下的大臣们信任他对于政事的判断?如果皇帝没有雄心壮志也就算了,偏偏这又是个很有想法的人,自然更爱惜羽毛注意形象……可这事又把皇后拉扯进来,关注度更高,想捂住都得费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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