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时,毕竟一年秋收乃是大事,也有秋决、秋帏等朝廷大事,需要皇帝的过问。徐循也是等到马十那边传信过来,知道他这几日稍微空下了,才让张六九带话,去乾清宫求见皇帝,和他商量阿黄选婿的事。
皇帝作为男人,对家里的事一直也没什么主意,可能在太子啊、管家大权上还比较敏感,女儿的婚事而已,又是徐循的主意,且已经打通了太后关节,把这最大的阻力解决掉了,他问了几句也就答应下来,“也是个办法,听马十和金英说,这四个也是个个都好,分不出什么高下的。”
又兴致勃勃地道,“这又该如何选呢?总不能让阿黄在人前抛头露面吧?”
男女大防,怎能触犯?徐循早就想好了,“外男自然不可入宫门,不如让他们到西苑游玩,于庭前设宴,阿黄在屋内帘后看着。大哥你觉得如何?她要想考察才学武艺,也可以使内监传信。”
皇帝也燃起兴致,“我看挺好!——说来,不如就由我来给阿黄打个掩护,横竖我也没见过那几人,再来把把关好了。”
徐循笑道,“那他们可有大体面了,就算落选回乡,也能一辈子夸耀。如此贵婿,指不定能聘到哪家的女儿呢。”
的确,能通过皇家采选,就算是落选了,媒婆一样会踏破门槛的,若还添上面见皇帝的殊荣,更可夸口一世,说不定墓碑上都要带上一笔呢。皇帝哈哈笑道,“有意思,你可问问娘、皇后,若是有兴趣,都可一起去嘛。”
事实上,因为皇帝要去,所以最该去也最想去的静慈仙师现在是不能出席了。不过徐循也不好提起这话,只好又跑长安宫去安抚仙师,虑到太后对她的不快,和皇帝的话,又要亲自去清宁宫请太后。——她本以为太后不会给她这个体面的,不过没想到她居然还答应了下来。倒是皇后应了会去,算是情理之中,圆圆也是一天大似一天了,三五年以后,她也要选婿,皇后自然关注如今的人选质量,说不定看到实在有满意的,也会为圆圆定下呢。
暮秋时节,天气已冷,为了找到合适的开宴地点,徐循还花费了一番心思,一切安排停当,正好也是初雪时节,正好就安排几个候选人在庭前赏雪。然后一大堆人躲在房子里看。
这种场合,实际上候选人也明白自己的一言一笑,都要落到许多人眼中,四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拘谨。好在也学了一段时间宫礼,还算得上是举止有度、谈吐从容。再加上其修眉俊眼的外貌,以及在宫廷中极其稀有的男性身份,正主儿阿黄还没说话,但皇后、徐循甚至太后,倒都算得上满意的。
皇帝见过的男人更多,当然眼界也高点,在帷幕后看了一会,便出去随口考问了他们几个问题,都是四书五经里的浅显经义,四人一一都答上来了,皇帝又出了诗题让作诗。这回有些难度,四人对着纸笔,都露出了些为难之色。
徐循隔帘看着这几个少年,忽然觉得有些好玩:虽说她如今是皇贵妃,可谓是富贵无极,但说到生平所见男子的容貌,倒是以今日这四人为最了。从前没中选时,见过最高端的也就是赵举人的儿子,长相普通举止中庸,没什么可谈的。入宫以后见到皇帝,说实话,长得不如这四人好看,至于众宦官,亦没有特别貌美的——貌美是后宫宦官的劣势而不是优势。
估计皇后也是如此,所以她望着帘外的表情很愉快,就连太后都是神色宽和。反而阿黄,面上似有些失望,看了一会,便挪到徐循身边,低声道,“娘娘,怎么……这么简单的题目,又未限韵,这都做不出来?”
阿黄从小教育上没有耽搁,一样是开蒙上学,虽然不曾学过八股,但宫中兴女学以后,饱学之士渐多,她也受到熏陶。文学修养不说极为深厚,但也很有底蕴,日常能诗能画,虽水平不算多高,可看到的都是翰林院诸公的作品,眼界倒是练出来了。几个驸马候选,虽然家里还算殷实,人品也端方,但论才学,又怎能和翰林院的人中龙凤相比?
徐循微觉无奈,因仙师不在,只好明言,“作诗作得好,不如日子过得好。这是选婿,又不是考科举,还是看人品为先吧。”
阿黄眉眼微暗,不再说话,徐循自己已经尽力,见此,也不过略略感慨,便不再挂怀。倒是皇后和她夸奖,“这四人选得的确不错,看来日后还要去京畿选,选上的能比京城的好些。”
“还是要可靠人去选,选上了带进来咱们自己看过才好。”徐循道,“总不能一眼没看过,就把孩子给托付过去了。”
这话,连太后都微微点头,她看着阿黄的眼神里带了一丝慈爱,“皇贵妃说得不错,自古文章憎命达,年纪轻轻就做得一手好诗的,有哪几个富贵到了老?那样的人,你嫁过去难道是要和他一起吃苦?”
一番话点透了其中道理,阿黄虽然可能还有不服,但也起身老实认错,“是孙女儿想得浅了。”
不过到底是有些不高兴,犹豫了一会,又低声道,“娘娘,可否……可否令其四人演武一番?给我看看?”
徐循不禁失笑,“好、好。”
便令赵伦出去,附耳给皇帝传了话,皇帝亦是哑然失笑,过了一会,等诗作完了,便寻了个借口,让他们四人舞剑为戏。——这时便看出不同了,其中一位石郎,舞动起宝剑来,真个是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他本年少,剑锋吞吐间,意气风发、豪情遄飞,连皇帝都看得住了,更遑论众女眷们?
“此人是——”太后都不禁发问。
“祖籍兴平昌黎人,祖父是德州卫副千户,父亲调任府军前卫,想来是家传的好武艺。”徐循翻阅了一下资料,随口笑道,“难不成,我们家又要多个武人出身的驸马不成?”
三个已婚妇女望见阿黄神色,都会意地笑了起来,皇后合掌道,“嗯,这样也好,习武人身强力壮,倒比死读书读坏了身子的要强些。家里好说也是有功名的,那就更是知礼了,以他人品,配个公主,也不亏了我们家的女儿。”
阿黄终是受不住,垂着头退到太后身边,太后呵呵笑道,“还不睁大眼多看看?这一次见过了,下回再见,可就要在一年半载以后了。”
满室笑声中,阿黄又是要多看,又是不好意思,竟是难得地闹了个大红脸,也多了一丝儿女之态。往日的阴郁,早已褪去了不少,徐循笑望着她,心里也满是欣慰:不论在宫里的日子有多心酸,阿黄终究是要嫁出去的,出去以后,那就又是一番新天地了。她迟早会明白,娘家的这一切,对她来说,也不过是过眼的云烟。
到底是嫁女,看女婿是要挑剔一些的,皇帝对这四人都没什么好话,唯独还算喜欢石郎君的剑术,知道阿黄心意属他,也勉强同意,“也就是这个人,还有几分可取之处。”
又叹道,“究竟你们女人家没见过世面,若不是我亲自看了一眼,还真要被糊弄过去了。说什么都是一时之选,也不过如此嘛!倒是你们一个个都夸好,让人奇怪。”
徐循笑道,“阿黄喜欢就行了,大哥要不满意,下回圆圆选婿,就由你亲自来操办好了,看看能选出个怎么样三头六臂的人来。”
皇帝亦不禁哑然——本来这种事就是如此,选秀女选出来的,还有不讨皇帝喜欢的呢,要选个他和女儿都喜欢的,可不是想想都难?
“嗯,这个也不错了。平心而论,阿黄也不是多么才貌双全,配个这样的驸马,两人合合衬衬,日子能过到一块去。倒比选个大才子强。”皇帝立刻就改换了口径,干笑了几声,又感慨道,“真是一眨眼,就到了女儿出阁的年纪了,再过上十年,怕也要做祖父了吧?”
徐循笑道,“何止,要是阿黄争气点,二十年后,你可以做外曾祖父了。”
“看来这不服老也是不行了。”皇帝叹道,“外曾祖父……嘿嘿,这还是晚生了,早生一点的话,也许能看到六世同堂呢。”
虽然点点现在也渐渐大了,但想到六世同堂,徐循依然觉得十分遥远。她甚至都不能接受点点也将在十年后成人出嫁的事实,感觉就才那么一晃,点点就从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变做了现在黝黑微胖的小姑娘,期间发生过的多少事,当时是情仇刻苦,现在回头想去,倒是都模糊了。
“年轻时,都难以想象老了是什么样。”她也不禁叹道,“现在才明白,老也不是一天天就这么老去的,非得要过了这些年,猛地回头看看,才明白和当年的自己比,现在是老了许多了。”
皇帝道,“你才几岁,就说老了?如今是这样想,指不定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再看现在,又觉得现在的自己,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呢。”
徐循想到十年后、二十年后,自己还是要生活在这一色一样的永安宫里,还是要和同一群人打交道,不禁发了发抖,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了,现在想也没什么用。谁知道十年、二十年以后,我在哪里呢?没准到时候,早都去了。”
皇帝瞪了她一眼,喝道,“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做什么?还不自己打嘴?”
他倒是真动气了,徐循被他吓了一跳,忙敲了三下桌子,笑道,“我就随便说说么……大哥你干嘛这么凶。”
“你终究是没病过,不知道病人的苦。”皇帝也放缓了语气。“闲着没事就这么咒自己,好玩么?再说了,二十年后你去了,那要我怎么办?”
徐循倒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闻言心头不禁一暖,忙又检讨了几句,方才拉开话题道,“听说,太子宫那里已经开始翻修了?”
这十年来,太子宫基本都是空置,现在翻修,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嗯,栓儿今年懂事了不少,如今读书也很努力。”皇帝道,“我想明年春天就让他出阁读书。”
出阁读书,讲学的地点按惯例肯定是太子宫,这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栓儿才七岁,这就住出去好像有点太早了,徐循道,“这就住出去吗?皇后能放心得下?”
“到时候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