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禁制度,一更三点鼓楼暮鼓一响,大路口一律拦上栅栏,要自由通行,那就除非是特权阶级了,直到五更三点钟楼敲了晨钟,栅栏撤去打开,众人方才能够自在出行。
这夜禁一开始,除非有天大的祸事、急事,不然谁也不会召人进宫。否则,激起的就是全城的惊慌和谈论,京城里生活了这么多人,随便激起一个恐慌,踏死的人怕不都要有上百,若有人乘势作乱放火烧屋,只怕展眼就是大祸。这样的事,在这时极为多见,皇后等人在民间时,也常听说,闻言便点头道,“不错,都早些休息吧,且等明日了。”
说着,便和徐循道别,分手往各自的卧室去了。坤宁宫占地广大,多住下三个主子,也完全铺排得下。
徐循回到自己屋里,见钱嬷嬷、齐养娘和韩女史,正看着两个孩子坐在一起写字,便道,“这当口,还不忘记功课呢?”
点点扭过脸来,道,“姆姆说,天冷,咱们不能守灵,便在屋里给爹抄些佛经祈福,也是一样的。”
她年纪虽幼小,脾气也执拗任性,但却不是愚钝之辈,早在夏天便已经知道什么是死,也知道疟疾会死人,所以她和壮儿要在屋里躲着怕染病。对皇帝去世的消息,接受得很快,孩童天性赤诚,一旦知道父亲已经离自己而去,再不能回来,初几日黯然神伤,含悲落泪,这几天已经好得多了,虽然没有大说大笑,但唇边已经偶尔露出微笑。这时说要给父亲抄经,隐隐也透了肃然,仿佛真能因此寄托几分思念似的。
徐循在心里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道,“那你们好好写,累了就去休息吧,也别勉强。”
说着,便看了看两个孩子只能勉强说是规整的字迹,又说,“壮儿别和姐姐比,你年纪小,写字慢,少写点也不要紧的。”
壮儿毕竟比姐姐小了两岁,现在握笔都有点吃力,抄经讲究心诚,字体大小都要一致,大冷的天,他鼻尖上都沁出了汗,听到徐循的话,方才点了点头,放松了下来。徐循见此,心中也是暗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对父亲的去世,壮儿表现出的悲伤,只怕多数都是随个大流,真要说心底有什么太深的触动,却也是没有的。就不知道皇帝最看重的栓儿,此时又能否为他的去世感到一丝悲伤了。
自从到了坤宁宫,她便欲带儿女们一道睡,不想两个小孩子和自己养娘睡惯了,倒都不愿和徐循睡在一处,这让她又有些安心,又有些不舍。几次三番,想要教导孩子们一些做人的道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也生怕被儿女们察觉了异状。
别人不说,就说壮儿,那可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手,在这样人心浮动的时刻,徐循还真没把握能把他们死死瞒住,而若是提前知晓此事,就怕孩子们慌乱起来,又要闹出风波,甚或是在心中埋下了对太后、皇后的仇恨种子。——这世道,做小辈的要为难长辈,自己先就要添了无数的烦恼,即使她难逃一死,却也不愿让孩子们怨上长辈,为日后的生活,种下层层的忧患。
这一晚上,除了几个孩子以外,怕是根本也没人能睡好。徐循睡到半夜,又爬起身来,将自己写给两个孩子的信看了又看,再多添了许多言语。不知不觉间,天边已经泛出了鱼肚白,她望了窗子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又将信纸封好收了,起身梳洗过了,去吃早饭。
吃过早饭,几个孩子又去抄经。徐循和皇后相对而坐,彼此都沉默无言,屋内气氛,仿若夏日午后,雷雨欲下未下时一样,沉闷得让人窒息。也不知等了多久,忽有人奔来道,“娘娘!乾清宫有动静了!”
乾清宫和坤宁宫之间,不过隔了一个广场而已,有点风吹草动,当然都很好查知。皇后精神一振,“怎么!”
“有人进去洒扫布置。”那宫女匆匆报了出来。
很快,消息连珠价又传了进来——宫里有人声了、宫里摆开仪仗了、诸大臣入宫了了——
最后,仿佛天籁一般的,终于从九天外传来了一句:“老娘娘带着栓儿进去了!”
除非太后练就了‘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绝世武功,欲在乾清宫内把诸大臣和栓儿一起击杀,否则,这奇峰突起、波澜重重的皇位之争,应当是彻底画下句号了。一旦确认栓儿乃是嗣皇帝,行过登基大典,太后势必不能再把他贴身关在清宁宫里,和外界断绝联系,皇后自然会做出种种布置,确保栓儿的康健。
徐循和皇后对视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放松。徐循心里,亦有些惘然——此事终于结束,她到底还是推了一把,帮着大哥的孩子登上了皇位,可要说这孩子是否就比襄王更适合做一国之君,却是连她自己都无法肯定。未来就像是掩盖在重重迷雾之中,她从未有过现在这样强烈的感觉:正是她的一举一动,影响了天下的进程。
诚然,没有她,只怕文臣宁愿和太后翻脸,使人强抢栓儿,甚或是拥立壮儿,也不可能令襄王登基,兄终弟及,始终是不能压过父子相传的天道纲常。徐循亦不会天真到自以为她一人便主掌了天下的大势,一句话决定了江山的兴衰,顶多能说她在这股由天下读书人凝聚而成,代表了王道正统的大势之中,稍微推了那么一把,提供了自己的助力而已。没有她,最终登基的人选也有九成可能是皇帝的子嗣,只是局面也许会比现在难看很多,死的人也要比现在更多得多。
避免了更恶劣的情况,推动了正统上位,这不是十分理想吗?可徐循依然打从心底感到一阵畏惧,也许是对未来,又或者是对自己已经成就的过去,做过的事已经做过,不论有没有参与,她依然无法改变这个事实:按照常理,栓儿必定是帝国的继承人。维护他的上位,乃是大义所归、名正言顺。
可谁来决定栓儿——又或是襄王,适不适合做天下之主,有没有那么多智慧来处理那些繁杂的政务,去识破这些狡诈的大臣们呢?若是他们没有这样的能力,那么,这天下又将如何?
大事底定,乾清宫内不知在进行一场怎样的对话,也许对话结束过后,太后还能保有足够的权威来维持自己在后宫的绝对统治,若是如此,徐循也不奇怪。时至今日,她已经不再拥有插手朝政的底气,然而,若只是想保住后宫,辅臣们未必会不给这个面子。一来,此乃天子家事,外臣不敢过问,二来,她毕竟还是大行皇帝的母亲……多年媳妇熬成婆,太后已经拥有了非常雄厚的本钱,供她挥霍。等从乾清宫回来以后,她腾出空来,必定会处理自己这个幕后黑手,徐循心知肚明:皇后就算力保,又能保她几分?早在说出此事以后,她就明白,自己已经是命悬一线、生机渺茫了。
说出这件事,并非是因为皇后,即使她当时已经走投无路,恨不得提前自尽,来保留一点尊严,徐循也不会因此而被她打动,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她的荣光。——与其说是她被皇后打动,倒不如说皇后若跳下井去,栓儿就真的再没有一点机会了。皇后如今在这宫里的优势就只有两点,第一:她是绝对不会被殉葬的,太后无法以任何合理的借口把她除去。第二,她是栓儿的母亲,养育栓儿名正言顺,可以理直气壮地过问栓儿的起居。
皇后一去,太后立刻就能处死她徐循,宫中只余静慈仙师……到了那一步,还能指望仙师为栓儿做什么?
她不知道襄王能不能做个好皇帝,就如同她也不知道栓儿能否胜任这艰难的重担,但在那一刻,本能取代了理智,一番话脱口而出,再没有收回的可能,她是真的‘随心所欲’,用心给自己下了决定。
也许正因为没有经过思忖,此时才会如此不安,才会反复自问,就算理智已经再三地给出了回答:谁也看不穿未来,谁也不能断言谁是更好的继承人,但越是如此想,徐循心里便越是惊慌。她以前从未考虑过此事,只觉得天经地义、自然而然,此时却不禁要问,如果连她这样时常能见到栓儿,对他有几分了解的人都无法确定他是否能胜任皇帝的位置。那么,难道这些大臣们就能够如此肯定吗?
答案当然是不能,打从栓儿落地,和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也就是受过他们的朝拜,受过两三个翰林的教学,这些大臣们了解他什么?绝大多数人连他长什么样都不清楚。这一点有脑子的人都能想得出来,他们维护的是纲常,是正统,是皇帝的长子必定要登基为帝的铁则。
至于这登上帝位的人秉性、能力如何,他们似乎并不在意。徐循不知这是自己的臆想,还是有根有据的推测,但她以为,若是栓儿不能适任,甚至是倒行逆施,此刻拱他上位的所有人心里也不会存有愧疚,因为维护正统登基是他们的事,皇帝是什么样的人那又是另一回事,皇帝能胜任,好,国运昌隆,皇帝不能胜任,那便是天数已尽、气运转衰——但他们依然会为这个不能适任的嗣皇帝忠心耿耿地服务下去,就像是当年建庶人城破焚宫,多少人跟随自尽一样,用自己的生命,来全一段为后人歌颂的佳话,成就忠义的美名……没有人会想要去动摇嗣皇帝的统治,将他罢黜,这一点也能理解,臣主废立,对国家极为不祥,她甚至也理解他们以身殉主的所谓美德,她只是不理解,为什么这些大臣在做出选择的时候,似乎从无一点犹豫,似乎从来也不考虑嗣皇帝也许根本不适合当皇帝的问题?他们就只是……就只是仿佛非常坚定地认为,皇帝的儿子,天生就能做个好皇帝。
这是何等轻信的判断,何等轻浮的坚信,何等荒谬的推理?
她自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许多事情,已经品出了世事的三昧,已经看明白了在这些锦衣玉食的生活背后,传说中为人极度艳羡的宫妃们,过的究竟是怎样一种生活,可直到今日,自己真的把手插进传承大事,真的开始考虑以后,徐循才惊悚地发觉,原来她从前以为高高在上,以为地位牢不可破,怎么折腾都是赢家的太后和皇帝——这皇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