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波见云华安排得如此温暖,本来当此行来得对了,忽听云华问出这样一句,好比分开八瓣头盖骨,倾下一盆雪水来,忖着:“她都知道,何必再问?问我,是装不知道了。旁人在场,她装不知道,还情有可原。我鼓起勇气这样来找她,旁边再没别人,她还要装,可见是要赖了。”四肢冰凉,作声不得。
云华只当自己问得再合适不过,见云波面色忽而生变,腹内也疑惑,坐着,等云波开言。
云波却想:“她既装不知道,我何必再问,自取其辱。”立起身来,竟要告辞。
云华见她面色变来变去、方坐下又要告辞,晓得必有误会,牵住她袖子,好言讨饶道:“八妹妹,我实实的全无头绪,不知做错了哪里,烦你耐心告诉我。”
云波却想:“你不是装不记得,是真不记得。那个约定,就我念念不忘,你早已抛诸脑后了。我提醒你又有什么意思?”
这样想着,心头作痛,喉头作梗,一发说不出话。
云华狐疑不定,还要再问,却乐芸来请,道有两家人,都是余府亲好,齐来相送,世子叫少夫人也过去。
云波自愧:“她已有那许多亲好要迎来送往,都是要紧的,如何放我在心里。我还要来跑这一趟,真真的自取其辱。”因哽咽道:“六姐忙,波儿先告辞了。”
云华一手扭住她,再不肯放,一边叫乐芸去回复世子。道她来了,一边将云波按回椅上,切切道:“有件秘密,八妹,我须信托于你。”
云波只当云华已看不起她了,故愧恨交加,忽闻要以秘密相托,正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云华道:“不敢相瞒,八妹妹,前年我那一场大病。伤及记忆,有许多事朦朦胧胧记不起来。”
云波奇着望了云华一眼,暗忖:记不起来。她桩桩件件还能这样周到?
云华又道:“然而见了八妹妹,我总觉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忘的,却又想不起。八妹妹此来,必是提醒我来了。怎么忍心不说就走?”
云波还是不敢说。
云华叹道:“八妹妹!我若有贰心,只管推得干净便了,何苦这样着急问你?正为关心你,怕误了事、害了你,你可体谅我这片心,千万告诉我罢!”
云波听她说得恳切。暗想:“这倒不假,她但凡有一些儿看轻我,只管推我、冷我、不见我就好。何必这般催问我?看来不管当中还有何曲折,她如今在乎我的这片心倒是真的。”举目望云华,感受到她的善意,终于讷讷道:“你,曾和我约定。以后不管谁先离开这个家,总想办法。把另一个人接了出去。”
云华呆住。
当年体弱无人问津的六小姐,跟同样无人问津的八小姐,原来做过这样一个约定!
看来云波今日,乃是催她履行约定来的。
怪道云华要过门时,谢小横叫云舟等人来京送送云华,本没想着云波,带着问一声,云波也立即肯来;怪道回门时姐妹相处,云波屡屡注目云华,跃跃欲语,看来都是想云华带她出去呢!
云华要怎么带她出去?
云华结巴起来:“八……妹妹,我要去未城,它是边城。”
云波坚定道:“海角天边,远些更好。”
“真真的艰苦,与锦城天上地下,都没有河,吃水靠打井,再往西边就挨着沙漠,风一起,皮肤比京城更难受。”
这个有一点吓到云波。她低头剥了会儿指甲:“六姐,你不怕?”
“我嫁鸡随鸡。”云华苦笑,“你不见福家姊姊那庆幸的表情?”
云波见过,云华与福珞易嫁,她也有所耳闻,一时便呆了呆,对那陌生的地方,有了畏惧,待转回目光看着云华,又有了勇气:“姐姐去得,我也去得。”
这时她并不是真想到如何应对遥远的风沙,只看着云华柔和的裙影,想躲在这裙影里也是好的,总比回谢家看那些眉高眼低的好。
云华摇头:“若我要作好人,我就叫你去问爷爷,你陪我往未城去成不成,我帮你去问。爷爷十有十是不答应的,生起气来,左右我是走了,你却得留下挨训,问你怎的有这种想法,若不问爷爷,你怎走得成——”对住她的目光,“等一下!你不是……”
云波声如蚊蚋:“五哥,三哥,都没问长辈。”
“他们准备了很久,”云华吃惊道,“你、你不会也准备了……”
“没有,”云波摇头,“我以为——”说到这里,顿住。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准备、也不知道要怎么准备,只以为云华攀到那样高远自由的境地时,自然会带契她、替她着想、帮她准备,就因为她们之间有过承诺。这种话,现在再说还有意义吗?
“没有什么,”她自责道,“真不该来打扰六姐姐。六姐姐这么忙,我先回去了。只不过是以前说的话,本来就不一定能实现。我、我回去了。”
“八妹妹,”云华唤了一声,总觉得心里不太平,“此事,现在确实做不了,但我一定会替你留意,好吗?”
“好。”云波挤出笑容。陪笑而已,她练了十四年,是容易的,“多谢六姐!”
“我……”云华仍觉不对。
“六姐快去忙吧!”云波后退一步,匆匆告辞,“波儿该告退了。不然,怕六姐夫着急。”
云华默然缩回了手。云波匆匆离去,步子迈到千金小姐所允许的最大范围,几乎是“奔”了。
她心中羞愧无极。
当年的六姐已经没有了,她想。咳着、喘着,在黑夜里与她一同抱怨这家里的种种不是,相约谁能离开、一定帮忙带上另一个的那女孩子,已经不见了。如今的六姐,满脸关切,然而言谈举止,与四姐有何区别?已经不是角落里那灰溜溜的女孩,到了“好女孩”的世界里去了,那种光鲜亮丽、游刃有余,未必不善良、未必不热心,但云波跟她们已经在不同的世界里。
云波想,六姐是不可能把她带出去了。
没人看见时,云波把脸埋在手掌里,哭了起来。
云华心事重重的到了阿逝身边。
不能怪她。马上都要出发了,提出这种请求,不可能实现的嘛!不,哪怕早点提,也没可能实现的吧?再说,离开谢家有什么意义呢?除非已经作好准备,能在外边的世界生活,否则一头闯出去,还未必比得上在谢家。可惜云波没有这种眼界。她的生活环境,注定她没法有这种眼界。如果跟云柯说说把云波偷出去……太冒险了,太没有必要了。没可能为一个眼界狭小的自卑女孩表达了一下逃脱的愿望,就真的把她搞出去吧?
这一拨客人有男眷、有女眷,男眷在前边与阿逝说话儿,云华陪女眷,又张罗着前边的茶点。她来之前,乐芸已省得,将一切更铺陈的都吩咐好了。及云华来,有些心事的样子,女眷打趣儿:“少奶奶连日辛苦了,怕是还没困醒呢。”
云华陪笑,又说了些琐琐碎碎的事,客人道了祝福、留了礼物,便走了。明雪来道:“刘大夫开好药方了。”
那方子也不过开了几昧极稳不过的滋补的药,还不敢大补,又衬了些清淡些的臣药辅佐,听说刘晨寂果然也传了些养身的法子,左不过多食粥、少进荦、避免劳力、晨昏下地走一圈之类的。
刘晨寂开过方子之后,就下去等着,不移时,果然听婆子来传话,少奶奶有话问。刘晨寂随婆子去了侧厅,说不得花木扶疏、气氛整肃,小丫头在阶下持尘帚侍立,厅间划了一道帘子,帘后微见人影。洛月亲掇了椅子,请刘晨寂在帘前坐了。云华在帘后问:“依先生见,邱妈妈这病,到底如何?”
刘晨寂便实话道:“老年病。肌体僵硬、筋骨磨损,想如少年时是不可得了。邱妈妈平素不费心,故元气还坚固,只可以有些贪食,又喜食油腻咸腥,故胃气不和、肠气迟滞、心音杂沓、血脉凝阻,要调理,却千难万难。”
云华垂泪问:“先生开的这方子,实在有用没有呢?”
刘晨寂道:“譬如一棵蛀深了的树,又到冬天,叶落枝枯,开点药,不过像捆些稻草在上面、替它暖暖,但冬天既已这样近,想冶好却怕难了。”
云华心中难受:“那这次去未城,归期未定,总在三五年间,回来时妾身还能见到邱妈妈么?”
刘晨寂道:“天有不测风云,何况以妈妈的年龄与身体,难说得很。”
“妾身若将邱妈妈带上,请先生一路调理呢?”
刘晨寂断然回绝:“妈妈决经不起一路风霜、而况未城气候并不养人。实在说,妈妈从锦城到京城,一路已劳损过甚,再不宜移动了。”
正文 第七十九章 云蕙被赚入危室
云华无奈,谢过刘晨寂。刘晨寂告辞下去,见几个下人来,都是讨问某项行路准备事宜该如何处置的。这处侧厅,俨然已成云华视事之所。
行期定在三日后。
余夫人怜云华年幼远行,在出发前一天,放云华再回家一天,与爷爷、姐妹什么的聚聚。云华心中仍挂着云波的事,想向爷爷讨个口风,笑道:“爷爷,华儿想问个妹妹的婚事。”
谢小横道:“正巧我要跟你说!待问问你的意思呢。”
云华心中一跳。她想云波这样小、条件又不好,绝不可能安排婚事的,之所以用婚事来开言,不过想说底下年纪最大的妹妹就是云波,凭云波这分人材,配高的配不着、配低了损了谢府的名声,求爷爷答应,让她自己、也托七王爷等留心着,有好归宿才配了八妹。谢小横只要答应了一声,算放过话了,云波的配婚,云华一直要过问了,绝不让人胡乱许了云波。她想逃不逃家什么的,对女孩儿来说,毕竟太过险阻坎坷,还不如找个可靠夫婿来得实惠。这样也不算违了与云波的约定了。
却怎么谢小横已经想到云波的婚事?
谢小横已招云华道:“你来。”
走回廊,到深深处,光线极暗,一个房间,门关得严严的,采霓取下门栓,向里面轻声道:“七小姐,老太爷与六小姐来了。”
云华差点“哎呀”一声叫出来!原来如此。她底下的妹妹年纪最大的,不是云波,而是云蕙。谢小横养云蕙到今天,已经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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