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游学刚回来的大公子身段气韵实在俊逸,不愧为本城知名的佳公子,厨下的小丫头柳莺儿贪着偷看他,竟忘了火候,生生炊坏明儿要用的八屉儿重阳糕,管事大娘气狠了,拧着她的耳朵,嚷嚷要把她撵出去。莺儿的亲姐姐燕儿唬得脸都黄了,挨在门外片刻,不敢进去劝解,想了想,埋头找明珠去。
明珠是老太太身边一等大丫头,为人妥贴稳重,办事再靠得住不过的,无怪被老太太视为心腹,又和善,肯替人排解,就连前儿小少爷贪顽误了功课,大老爷发狠要打,大太太都拦不住,还是明珠用了个巧法子在其中代为排解,小少爷才得逃生天。莺儿想着,虽然她们姐妹面子没小少爷大,好在明珠姐姐从来不是一团火赶着上头、压着下头的人,莺、燕姐妹家里又跟明珠家里有街坊之谊,倘得明珠出面说句话,柳莺儿或者还留着下来。
到处丫头仆妇们行事匆匆,各有各的执事,柳燕儿提了个盒子作遮掩,躲躲藏藏,找到西屋来。里头碧玉正懊燥呢:“前年那盛米果的九层玲珑塔呢?要这个摆上才好看,倒收到哪儿去了!”
几个家人媳妇满头大汗翻着簿册,陪笑道:“恐怕得问明珠姑娘,才问得出这东西的下落来。”
“明珠明珠!”碧玉发了狠,“一天离了她就使不得吗?我说,这簿子是谁记的?哪天要是明珠死了,你们也拿着这些烂簿子回说,得问明珠去?”
她也是老太太身边的得力丫头,地位不在明珠之下,媳妇们被骂得大气都不敢出,碧玉眼皮子一剜:“谁在门那儿鬼鬼祟祟蹭着?死进来!”
柳燕儿只好抱着盒子挨进来,埋着头,瞧瞧左右看看,果然不见明珠影子,心里迭声叫苦,碧玉已喝问她了:“干嘛来的?”
“口蘑鸭子怎么做……”柳燕儿含糊道,“叫我来问问明珠姐姐……”
“谁叫来问?没头没脑的!”碧玉更气了,“离了明珠看你们还活不活!鸭子按例做,又有什么烦难?你们上头几位大娘是干什么吃的!”
柳燕儿缩着肩膀喏喏而退,
碧玉还是一包儿气,回头再检点一遍,饮菊花酒用的杯盏都齐了,窗上门上插贴所需诸般物色也都顺当,唯那九层玲珑塔找不着,女眷们的菊花会上须得失色!
所谓菊花会,是本城女眷的旧例。每逢重阳此时,任爷儿们先出郊野游玩去,女眷们呼朋结伴,必在一家相聚,赏菊分糕,然后才登高与爷儿们相会。主持此会的人家,必定是亲月中有面子、又有财力的人家。招待也有讲究,正所谓:菊花不论圃植盆栽,绝不能从市中现买了来,必要门内自己培育,方显篱下实力;糕点漫谈大小冷暖,誓不可于铺里快沽转回,总须厨前亲躬蒸炊,好示灶头工夫。须知一家人若篱下勤勉、灶头扎实,日子是绝不会差池的。菊花会散后,女眷们也一定极口称羡。但若席面上有些不稳,露出怯来呢,嘲笑也就少不了。第二年,主会人家说不定就换了,原来那人家的面子也就败了。因有这层缘故,菊花盛会怎容轻忽!
花卉与点心,碧玉与明珠早几天已经反复确认了。连大小花厅里搁点心的盘子,碧玉一件件都想好搭配好,谁知今儿要找这一只盘,翻遍了簿册都找不到!怎叫她不气得呕血。
门外忽一迭声:“明珠姐姐!”“明珠姑娘您受乏了。”“明珠姐姐你看这一件是大少爷房里要的我这般拿去还使得么?”声音渐近,屋里一个腿快的家人媳妇,赶到门边把那半疏半透的蒙绣纱湘帘子打起来,看准了白石径上行至阶前的柔肤明眸女子,笑道:“明珠姑娘!可巧儿您回来了,有个九层玲珑塔形的托盘儿找不着了,姑娘您还有印象吗?”
“瞧这腿快嘴快的!”碧玉立即一声儿飞过去,“指望人家帮了忙,自个儿就不用查帐了?”
媳妇腮帮子明显抽了两抽,手还举着帘子。
明珠今天神色比往常不一样些,似乎是倦了,又似乎是有心事。再有心事,她也仍然举止有度,一路行,一路跟招呼的人答着礼。那媳妇打帘子时,她把小丫头问的东西也看了一眼:是个花鸟镶翠靶镜,镜把儿原断过一次,又用宝相花饰精巧鎏合,顿时“噫”一声,先扬脸向那打帘子的媳妇含笑点了头,再对那丫头道:“大少奶奶的?我不是拣点出一副新的,怎又拿这旧的修补了给大少奶奶!”那小丫头笑道:“是大少奶奶说,何必又用新的,就叫将旧的补补,还于她去。”这般亏苦,无非要在老太太跟前留下“会持家”的好印象,明珠心头敞亮。屋里媳妇还擎着帘子等她,她不便多担搁,只感慨一句:“老太太常说,大少奶奶何必如此克俭!”便加快步子拾阶上去,自己接手扶着帘子,谢道:“有劳嫂子。”
那媳妇儿的年纪,确实比明珠和碧玉都大些,但人家是老太太的左膀右臂、最得脸的红人儿,连一般的少爷小姐都得让她们几分,那媳妇儿只是个普通家仆娶的女人,托关系在谢府里帮佣讨生活的,碧玉冲她夹枪带棒,她怎敢回嘴,诺诺受下。明珠待她礼遇,两相对比,她倒酸楚起来,眼圈儿都热了。
明珠进了屋,低头理了理衣带,顺便将心底那件事彻底压了下去,料来连碧玉面对面都看不出来了,方笑对碧玉道:“可是那雕了四五十个摇头捉尾巴卷毛小狮子、只只口里都衔着铃铛儿的九层托盘?”
碧玉连连点头:“可不是!我记得前年还用过呢!竟是交给哪个橱里收起来了?”
明珠想了想,抿着嘴笑:“当时那惯打秋风的慈恩观里石姑姑不是在吗?说什么菩萨见了这个也一定喜欢,老太太作主,竟给她摆着去了!这些年我也恍惚了,不知她送回来没。”
旁边一个老成些的媳妇便笑道:“既是掉进那婆子手里,想是送不回来了。”
碧玉也又是跌足,又是笑,把明珠拉到桌边坐下,给她倒了茶,拿过本子来给她看,道:“你坐会儿也好,看看我这些安排还有什么岔子没?托盘我再找别的也罢了。前头你什么地方去了就耽搁这么久?我说那老虔婆哄了老太太手里多少东西去了,回头我们怎么着敲打敲打她!”
明珠失笑道:“你这一嘟噜一串,叫我先回哪句好?”手在本子上按了按,“你知人任事是最清楚的,我都不及你,不用看了。”又道:“前头检查园子,收起咱们家贵人的赏赐、往来各家的馈赠,也花不了多少时候,倒是六小姐病又重了,有个郎中说除非投猛药下去,二太太拿不定主意,二老爷不在府里,大太太又不得闲,老太太你是知道的,这几日本来就乏了,所以六小姐那儿,一时竟没人作主……”
声音低下去,连碧玉都静了。想六小姐是二房、又庶出,小小年纪重病缠身,再加上为人木讷不讨喜,病重些、轻些,也不过是一个人躺在偏僻旧房间里,实实的可怜见,竟不如一个得宠丫头,
她们想着谢六小姐,那先前打帘子的媳妇却在看她们。天已薄暮,又阴阴。明珠轻咳一声岔开话题:“……后来经过厨房,听见扰嚷,说有个小丫头做坏了东西,大娘要撵她走,我想节下已够兵荒马乱的,何必呢?就劝了几句,再到这边,可不就晚了。”
碧玉眼珠一转,想起来了:“先前有个小丫头,准是来找你救驾的!不跟我说实话,我想怎么为了个鸭子做法巴巴的要来找你呢!她是你街坊对吧?”
“算是。”明珠草草答应,不欲深谈。碧玉晓得她怕人说她拉帮结党,抿嘴一笑,也丢开这话题,同她又把一些重要事项核了遍,料明天没什么差错了,去大太太面前交差。府里上下事务,名义上是交给大房媳妇掌管,老太太不肯放权,说派丫头帮她,实际上还把大小事务抓在手里,大太太怎敢跟老太太过不去,凡明珠碧玉报了的事项,只要别太离了谱儿,无不允的,却又要端架子,横看竖问、哼唧了半天才允,临走忽问明珠:“后来二太太找过你没有?”
明珠一怔:“二奶奶没有找过我们。”大太太也便罢了,叫丫头:“取那果子来给两位姑娘吃着顽儿。”果然送她们两包果子作人情。碧玉出来便气得道:“谁贪她果子吃?早些放我们睡去是真的!都跟她似的?请完安就能回房歪着她的去!我们可见天儿跑腿哎,晚上都睡不安生。”
明珠笑笑,昨晚是碧玉轮值,在老太太榻边睡。人老了,睡不安,一夜要茶要水,许多事端,难怪碧玉累,幸而今天另有别人值夜,她跟碧玉能各自回房间休息,丫头一般睡通铺、或是随着主子睡,她们能各有房间,虽然小,也是天大的恩典。每次回到房间,插上门,明珠会长长吁出一口气,觉得现在才真实属于自己。
她睡着了,又被唤醒。月光白白的铺了一地,苍茫里尽有杀机。有两个人,声音很尖,在身边问她:“那尊金钟馗到哪儿了?”
今天道观送来讨老太太欢喜的浑金像,是明珠收起来了。但它却不在储物柜里。明珠想起身看清楚这个人,却起不了。她似乎被结结实实绑住了,
那人又问了一遍“钟馗像?”
这就是明珠藏了一天的心事。被一下子问穿,明珠倒静下来:“我拿出去了。”
“拿给谁?”
这人,早一天说给明珠听,明珠自己都不信。从来荒唐的五少爷,忽然眼泪汪汪的来哭诉,说竟叫个姑娘怀上了孩子,要保住大小性命,除非马上私奔,所缺盘缠,求明珠方便,等有了钱,他一定送回来。明珠听得脑袋里嗡嗡响。这么多年,她专心服侍老太太,早绝了嫁人的念头。谢家所有子嗣,她也真当是自己孩子般看待,五少爷哭着求她,她已经心软了,又想着那姑娘一尸两命……为此一念之仁,就答应挪件东西给五少爷,当时手头也只有金像方便,就取了,想着老太太又不喜欢钟馗,白放着几年也不会记起它,怎么这么快发作?
“给了谁?”那人继续问。
现在不能说啊!明珠惶恐的想,那俩孩子还没逃远呢,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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