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其实在云舟院子里。
自那日太守纳彩,阖府来给四小姐致贺,连谢云萩都给婆家告了假。抱着她四岁多的女儿苗姐儿,过来跟侄女儿道喜,仗着娘家面子越发大了。一住住上半个月,婆家陪笑来请,她才肯回去。苗姐儿与云岭、金子顽得开心,不肯丢开手,嚎哭了半路。福珞触目伤怀。同云舟悄悄儿道:“我要住得太久,也不像话了。你奶奶……”
在福珞回去之前,谢老太太该给她准信儿,否则入宫一事怕彻底黄了。
云舟答她:“别怕,不是还有我奶奶大寿那一桌,着你操持吗?办完了再说!”
老太太大寿。何以轮到福珞经手?原来那天已定下堂戏,都是城中有名的角儿,请到府中来唱。女眷们都躲在珠帘后头看,从中午一直唱到晚上。中午的饭就在帘后头摆,到晚上,移到正厅,那才是正式的寿宴。另有吹打献艺的正经女班儿,是可以挨在太太小姐们桌边侍奉的。堂戏那边,还唱着,却只供陪衬了。老太太有心要再试试福珞和云华两人腹中的经纶,便把堂戏中午那一场饭,一桌包给福珞、一桌包给云华准备。
堂戏能坐在正屋子里的,按例五桌,头一桌开给老太太,第二桌开给大太太一房,第二桌开给二太太一房,挨下再有两桌,给劳苦功高的老家人、以及凑趣打秋风来的穷亲友们——若是得脸的亲友,那就上前三桌坐了。
没说的!大太太一桌,交给福珞费心,二太太一桌,许给云华照应,其他桌子,还是碧玉包办。老太太发下话,要诸家人媳妇们,一切都尽着二位小姐吩咐。碧玉除了忙自己的,还得盯着那些下人们别忤逆了小姐,比平常还累三分。
福珞在自己家里,作个娇滴滴的小姐,并未正经当过家,接到这活,难免着慌,老太太又特意给云舟递了话:“这次,别帮珞儿。日后总有非她自己不可的时候!这次你要替她操持,反害了她。”云舟应了,果然一件事不替福珞插手,只安慰道:“你不懂,我们家那位姑娘可更没理会过这事呢!”又闲闲道,“你们家某位妈妈,某年那堂寿宴可有大功。”福珞醒悟。她到谢家,本带了两个丫头、一个婆子来伺候,那婆子是不懂酒菜经办的,便打发回去,另换了那个懂行的婆子来给福珞帮忙,老太太也睁只眼闭只眼。
云华这边,可一个这样的臂助也没有,云舟打听了,她果真自己拿主意,叫管厨房、管器皿、管园圃的,各进了一本近三年的册子,自己翻看,闭门出主意呢!云舟暗笑,如此闭门造车、纸上谈兵,能办得甚事?为保险,还是把乐芸叫了来。
太阳早已落了下去,今夜无月,星儿也唯有一颗,像沾了霜似的,光芒都那么冷,大倒是挺大,似只惊讶睁大的怪眼。秋意重了,葡萄架上的果实早被收走,叶子寂寞的瑟缩起来。四小姐檐下的灯笼,仍然映出嫣红的光,乐芸低头走了进去。
青石盆子里,白鱼和红鱼懒洋洋的,尾巴间或摆一摆,才叫人知道它们没死。云舟坐在案边,平平展开一条洗干净了的帕子:“乐芸,私下传递贴身物品,是个什么罪?”
乐芸像鱼一样呆呆的,连可供摆动的尾巴都没有,总之听候云舟发落。
云舟道:“你是聪明的,我也就不多说了,传这个,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姑娘的意思。”
乐芸跪下去,供认:“是奴婢自个儿的意思。”
“哦?为什么?”云舟饶有兴趣。
“奴婢当这个差,忠人之事……”乐芸回答。
“那你为什么不问准了你家姑娘的意思,再传这东西?”云舟飞快的问。
“姑娘应该不会信的,我不敢跟她商量。”乐芸老老实实道。
云舟上下打量乐芸:“你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起的呢?”
“四小姐那次要给我们家姑娘喂药,我看见您往我们家姑娘碗里放了什么东西。”乐芸直截了当回答。
云舟偏过脸去,也深悔那次做得孟浪了。筱筱在旁边啐道:“这蹄子,发昏头胡说。满口嚼血哪?!”
乐芸只是磕头。
云舟冷冷道:“私相授受。你是作好准备领这罪了?”
乐芸拼命摇头。
云舟并不放过她,沉着脸叱了一声,筱筱到外头去,叫进一个婆子来,乃是司掌丫头们刑罚的婆子,眼皮半耷拉着,看也不看乐芸,一半像在沉思、一半像在梦游似的,到云舟面前唱了个大喏:“四小姐!”两只手里抱了一大捆浸过水的粗麻绳,行动间衣裳里也叮铃当啷的。不知鼓囊囊塞了些什么。
乐芸脸白了。
“文大娘,”云舟道,“今日叫你来。你可知是何事?”
“老身听说有丫头私下传递贴身东西。”文大娘回答。
“什么叫贴身东西?”云舟真的不懂似的,继续问。
文大娘也就详详尽尽的回答:“大至一衣一镜,小至一丝一缕,皆不可出闺阁。此防犹如高堤堵洪水一般,只要一个蚁穴。注进一丝水来,后头它就只管滔滔了。所以那胆敢咬出个小穴来的蝼蚁,甚为可恶,一露头就该掐死。”
“大娘要如何掐死?”云舟还在问。
文大娘也就不回答了,先把那粗麻绳往乐芸面前一丢,浸了水的绳头打在乐芸膝头。热辣辣的,真要动手绑时,那是要剥了衣裳绑的。粗麻紧紧勒进肉里,那种滋味!
文大娘袖口也挽起来了,衣襟也掀起来,一件一件,往外拿几样敲扑刑罚的东西。倒都不大。要在人身上造成痛苦的东西,本来就不用特别大的。她且拿且说。才说了三件,云舟已经悲悯的把眼睛紧紧合起来,苦吟:“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文大娘放下衣裳,道:“人是苦虫,不打不招。小姐,您不知道,有些坏东西,只能如此处置哩!却不知今日叫老身来,是要对付哪一个?”
乐芸膝行至云舟裙边,咚咚叩头,只求饶命。
云舟缓缓对文大娘道:“请大娘来,只为我自己想听听这些规矩,日后好教导丫头们。劳顿大娘了。”
文大娘屈身道:“不敢称劳。小姐但有差遣,尽管叫老身。”
云舟笑道:“目下没什么事了,倘有需要时,少不得再烦请大娘。”便着筱筱还送文大娘出去。
乐芸跪着,不顿啜泣。云舟静了静,道:“你如今知道怕了。”
乐芸哀求:“四小姐赏乐芸一条生路!”
云舟叹道:“你啊……好生糊涂。忠心为主,原是好的,岂不知良禽择木而栖?思来算去,把自己推到火坑里,何苦来哉?”
乐芸叩头称是。
“你们小姐,最近有什么打算?”云舟徐徐问道。
这就是给乐芸一个效忠的机会。
乐芸立即回答:“我们小姐让几位大娘把最近三年册子都报过来,给她看成例。”
同云舟了解的一式一样。
云舟又问:“你们小姐看下来,心里头有了谱?”
乐芸答道:“回四小姐的话,几本死簿子看下来,恕奴婢放肆,哪那么容易就能通晓呢?要那么容易,当初碧玉和明珠姐姐,也不用两个人没白没黑的熬折。”
说在云舟的心坎上。云舟又问:“然则你们小姐打算怎么办呢?”
“谁知道?”乐芸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全交代出来,“她脸皮薄,又不爱问人。就算问人,大娘们一来没这个精力从头说起,二来也未必高兴什么细节都报她知道。她自己坐在房间里,想想,下个令。下的令倒是也没什么差的啦!总之叫人备几只鸡鸭、检点猪杀了没、鱼糟上没。但三天才下两个令的样子,婢子在旁边看着都担心,到那一天,那么多明面上暗面上要的活计,就能自动到位?老太太可说了,这次没有小姐发话,下头一样不能擅专。她不发话。什么东西出得来?”
又说在云舟心坎上。老太太存心要看两位小姐通盘筹划的能力,件件事都要她们亲自出手,尸位素餐可行不通。这会儿云舟信乐芸可用了,筱筱也已送走了文大娘回来。云舟给筱筱一个示意,筱筱取出银票来,锦城、栖城等西南一带城池,共十家最大商行牵头发署、近百家殷实商户签押作保的宝票,半新不旧的沉着票面,目光落在上面就让人生起一种“通汇保付”的安全感。
云舟亲手把银票交给乐芸,乐芸不敢接。云舟牵起乐芸的手,郑重把银票压在她手心上:“拿去吧!你爹那样,需要花钱。”
乐芸感动得双唇颤抖。又给云舟磕了个头,云舟扶起她来,软言款语:“别害怕了。从今以后,就都好了。”叮咛乐芸再有任何情报,都得第一时间回报乐芸。乐芸都应下了,正待告退,云舟似笑非笑忽问一句:“对了,六妹妹的雨屐,是你负责检查里头有没有石子儿?”
乐芸心肝一颤,复跪下道:“回四小姐的话。是洛月。六小姐身边诸样事物,都是她盯着。那天巧了,她看我们小姐的雨屐被众人挤得连廊阶太远。要去拿进来一点,好叫小姐套起来方便,一拿,阳光一映,她看到个尖东西。就取出来,告诉六小姐。六小姐拿在手里看着,送汤的来了,六小姐就说,扎套上去。谁欺负我?叫她看着,醒醒——”胆怯的瞄云舟一眼,“醒醒眼睛……”
云舟安然的“哦”了一声,仿佛这石头跟她没任何关系似的,道:“你们家小姐,怎的叫起六小姐来?没的这般生份!”便让乐芸下去了。筱筱送乐芸出来,替她理了理衣裳头发,反复叮咛乐芸万事小心,只要办好差,绝受不了亏待。
乐芸回到云华院子,洛月还在劳作,云华亲自披着氅子、倚在门帘边望她。乐芸慌慌的跑过去,接过门帘子,推云华进屋:“半夜又凉了一层,看吹着您!”
“正是凉了,怕你穿得不够呢。”云华把乐芸的手放进自己怀里捂着。乐芸告饶:“奶奶哟!奴婢风地里喝凉水都比您暖和,您省省吧!”
“谁是你奶奶!”云华啐了她一口,撩起她的刘海,左右相相,啧啧道,“磕成这样,她真舍得不拦你!”洛月从绣绷里抬起头来,眨眨眼睛,也觉那一块青紫可怜。云华忙忙的招呼明雪:“去拿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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