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奶奶瞅着漓桃。
漓桃的眼睛在说:“人家的妹妹自己不怕名节危险,小姐您何必非顶在头里?”
正是自己从小一道长大、陪嫁过来的丫头,才会如此偏心。
大少奶奶的乳母也在旁边道:“小姐,姑爷六妹妹说得是。”
大少奶奶垂下眼睑,认了。云华就带着明雪、洛月追上去。
这当儿起了一点风。
不是很大。只够把女孩子的裙子掀得摇摇摆摆,小舫张起帆,借这风力,开得快了一点点。
霖江在前面有弯曲、分出一支小小的岔道去。
小舫想趁着黑暗,拐到哪里去?它上面的乘客会不会偷偷下船?云华鼻子见汗。
锦城最繁华的路段,已经过去了。现在身边的灯火游人。已经寥落下来。云华往明雪肩上一推:“你先追去,遇见分岔,就等在那里别动。等我们来,告诉我们它是往哪条岔路去的!”
明雪大声应着,把鞋子一甩,赤脚大步跑去。巷子里磨砺出来的脚底板,也不怕什么石块木片。就沿着江岸盯着黑灯瞎火的小舫追下去,彪勇如一匹小狼。
“这孩子!”洛月惊诧了一声。接下去道:“从前过的什么苦日子!”语调里满满的同情。
不熬过苦日子,怎能练出这样的脚板、这样的速度。
明珠未在谢府发达时,明雪自一家人同吃苦不用说;明珠就在谢府得了脸后,家里双亲一门心思在她大弟弟身上,顾不到脑袋有问题、老跟人闹别扭的大妹妹,巷子里很多人,也都跟明雪不对付,明珠在谢府忙着当差,又难得回来,明雪还是要自己挣扎着求生存。
云华心里难过。她所谓的善良,有什么用?一个妹妹都照应不周全。
江堤岸忽然见了一辆空车。
不是云柯的那种好骡车,而是歪七扭八、又旧又破,拴着个脏兮兮的老驴子,只敢在最灰暗巷子里揽客的所谓“野驴车”。
元宵夜,江边纵有车,原本也都是那些意气洋洋的上好骡车、马车、花车、油壁车驰骋之地。那些车子,有的上头已坐有客了,拉着游灯海,说定了要包几个更次、乃至一夜;有的呢,被客订了,正在赶付出接客的途中;还有的,根本就是像谢府那几辆车一样,完全是家有的,就算空着一夜等主人,也不接外头生意。这种夜晚,半途要叫车原是难的,云华她们只得徒步许久,骤见这车子,不顾它破烂,已是喜出望外。那车善解人意似的,竟靠岸边停了。洛月正待发声叫车,那车伕下得车来,面向霖江,手一抬,洛月猛回身,脸通红,兜头把云华揽在怀里。
云华一心挂着云剑,未暇多想,还不知出了什么事,耳边听见水声,还有乐芸倒抽冷气、喃喃咒骂声,顿时明白了:车伕准是往江里造水呢!顿时脸颊通红,还要拿出千金小姐应有的见识,装着不知道问一声:“怎么了?”
“小姐你别管了。”洛月严肃道,“怪粗野的坯子!”
那车伕是送一个郊外的接生婆去临盆的人家,原该黑巷子去、黑巷子回,看巷里人少,想江边会不会客人多一点,便斗胆催驴子往江边来。不料游玩的贵客们都看不上他这破车,怕灯下给人瞧见笑话,宁愿徒步都不叫他。他驶了段路,看前头越发繁华、车马越发光鲜,自己都惭愧,不敢去了,正巧尿急,拢车靠边,解了这泡,就想回头走,刚拨转马头,听见个甜润润、却带着气的声音:“车伕!”
车伕见一个双鬟少女,皮肤白里透红,眉目端正,身段婀娜,着浅黄底精绣袍子,罩红底五采绣绮褙子,腰垂素丝纤缡,鬓插青玉掠子,好看得形容不出来,连生着气都是好看的。他左右望望,是在叫别的车吧?谁这么好命,被这么好看的少女叫到?
旁边并没有别的幸运车伕,双鬟少女咬咬唇,盯住他:“你拉生意吧?”
“拉,拉。”车伕连连点头。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不给钱也拉。
双鬟少女就往后头去,福一福:“小姐。”树影子里搀出个紫衫杏带的女子来,看起来比这少女年龄更小些,行步却如此端庄优美。额边一圈戴着个帷檐子,乃是没有帽顶的帷帽,青纱帷帘放下来,一直遮到胸口,看不清脸。檐子上露出发髻,是三重,云岚般一重递一重婉转叠上去,至最后一重,却又向左侧倾斜,若美人酒后娇无力,是时下流行的“抛髻”款式,髻上也有红玛瑙的鬓钗、也有黄玳瑁的边钗、也有秋蝉圈珠的花钗、也有犀玉如意的凤钗首饰,一件件精美得跟假的似的,发质乌黑柔润,竟又比首饰更美。
双鬟少女服侍那戴帷檐子的小姐上车坐定。车伕偷眼觑见小姐袖口露出的指尖。蔻丹粉滟、玉指纤纤,真好比舒玉削冰,上头点了春桃的艳色,顿叫他酥了半边。
“还不开?”双鬟侍女又对他生起气来,“沿着河,能多快有多快,加鞭子跑过去!”
车伕疾忙“是”了一声,狠抽一鞭子,那驴子老是老了,跑是跑不太动,为了应付主人,就先往上卖力一耸屁股,把车把扬起来,车里“嗳哟”一团儿娇呼,也不知是侍女发的、还是小姐发的。车伕忙兜住驴子,那双鬟侍女气坏了:“慢些!你要颠坏人了!”
车伕正冤枉呢,听车里轻道:“便叫他快些不妨。”
还是童音,声调美似初春微暖夜晚,流动的温柔的风。
“是那小姐的声音。”车伕想着,一发手软筋酥,轻一鞭重一鞭,也不知怎么赶的车,看前方已是霖河岔出小支流的岔口,岔口蹲着个人,还是个姑娘呢!叉着双腿,蹲得全没个样子,双髻头发都散了。
双鬟少女便叫停车,搀出小姐来,与那蹲着的姑娘会合。
那姑娘自然是明雪了,见云华与洛月来,便起身,露出一双泥污了的赤脚。云华忙忙问:“哪边去了?”
明雪自豪的往岔流上指。那边见不着素笼烛火,也不知是小舫去远了,还是船夫熄了烛。
如果一路叫明雪追下去,当然更保险,但云华不知何时能叫得着车,只怕明雪追远了,大家失散,岂不糟糕。
车夫还在等着,心想这三个姑娘总要再用车的。洛月听云华吩咐了一句话,果然过来,却不上车,掏手巾打开,数了几个大钱给车夫,道:“你在这里等着,回头小姐还用车,给你重重的赏。”
车夫窥那手巾里只是大钱,有好大一把,心忖:“她们出来,这些钱只是小摊零用,身上必还带有银两呢!”心头火热,却不敢行歹,眼巴巴看洛月转身要走,鬓边青玉掠子却在车上被颠散了,滑至领边。车夫一想:“这玉器怕不比碎银子还值钱。她自己失落了首饰,也怪不到我身上!”便悄悄伸手,只一拨,也不敢用力,无非搏一记,拨不下来拉倒。那掠子却便乖乖滑到他手里。洛月急着去同云华复命,也没注意。自走了。车夫袖着手,摆出一脸老实木呆样,心里别提多乐。
ps:
冰河初潮
“披了件唱戏的青衫,旁无装饰,耳畔却戴了一副极大的蓝宝耳串,葡萄般累累垂垂直挂向肩头去,行动时摇曳闪烁、摄人心魄。舱里一阵急雨般的弦声,又骤然停止”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八十六章 冰河初潮
云华在那边,着紧问了明雪两句,却原来幸好云华她们尽早叫着了车。这会儿,明雪在这边蹲下没多久。小舫开得连烛火都不见,也并没多久。还叫驴车追去,原可快些,云华又怕云剑真有什么秘事,被车伕看见不好,便叫车子等在这边候着。
洛月发付了车伕回来,和明雪搀了云华,沿河寻去。云华作明珠时固做惯了活,到六小姐这个身上,四肢百骸都不耐使唤。叫车前走了段路,足底已有些痛,驴车上颠了一路,肌肉骨胳都叫苦,心挂云剑,咬牙支持,幸好没走多远,又见着素兰笼的烛光。
这处已是城郊,不见人、不见灯,山口衔的一轮月色便格外明澈。船头两排烛笼烧得静静的,有两个素衣童子将船尾的莲花灯点燃了,原来莲瓣都由玳瑁镶出线条,着大河上下星光波光一映,洁静如梦。船头那儿,双排兰灯间,舱里却出来了一个人。
离得远,不太看得清眉眼,削肩柔腰,应是个高俏的姑娘家,披了件唱戏的青衫,旁无装饰,耳畔却戴了一副极大的蓝宝耳串,葡萄般累累垂垂直挂向肩头去,行动时摇曳闪烁、摄人心魄。舱里一阵急雨般的弦声,又骤然停止,这姑娘抬起手、似乎要挡一挡眼睛,口中凄厉一声念白:“月儿啊月儿,从明天起,你再也照不到我——蜀国的山河了!”竟是生行的《哭祖庙》,且是老生,起唱道:“未见先帝血泪抛,一见先帝心如绞。皇祖开国创业艰,赤手空拳兴皇朝。”这样峻、这样怒、这样清朗朗的凛厉。明雪待要发声喊她,云华急急捂断了,大气都不敢出。听那姑娘一路下来,哀切激昂,不似唱前人戏文,竟似祭自己家国,唱至“眼前若有你先辈在,江山哪会就此终?”声遏行云,舱内弦音,竟一恸而绝,只余潺潺流水声。那姑娘缓过一口气,便转为清唱道:“夜沉沉。风萧萧,满地银霜……”已是最后一段,连排四句。每一句前头都有三字叠应,清铮铮铺下去,好似风拍铁马,唱得深了,像什么鬼狐在夜啼、又像杜鹃儿哭啊哭的便呕出了一口血。到最后,“我泪洒胸膛”时,揿着胸口,一个踉跄,仿佛已力竭,舱中急奔出个英岸男子。双臂将她扶住。
——或者说,是将“他”扶住。
云华终于失口发出一声惊呼。
后头奔出的男子,向云华望来。戴蓝宝耳串的戏子也向云华望来。云华不躲。天上地下,明月流水,仿佛只剩他们三双眼睛。
良久,男子叹了口气。
拍拍手,唤舟夫。河边还有些薄冰。用桨打破一些,泊得离岸近些。定下船锚,舷边放下木板去,搭得住岸了,云华也已步至岸边。船中岸上,彼此的面目都能看见。那男子,是风流倜傥、能破阵、能顾曲的谢云剑。那戏子,是本城妖孽蝶笑花。
木板搭稳,舟夫亲自试过,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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