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张不开嘴。
估计是没力气。
现在,从头顶到脚心,从汗毛到内脏,我算是没有一处安好了,都疼。我有力气的时候,会侧过头看看自己的手臂,发现它们还在,觉得十分诧异。
到了如今地步,浑身皮开肉绽的,我却还有牵挂的事。一件是我手上的镯子,另一件是我心口戴着的玉。很奇怪,他们这样打我,有时候一棍子闷下来,我整个人都被震一下,可是无论那个镯子还是玉,都没有丝毫的损伤。只是镯子被染成红色的是了。
我的脑子慢慢的不大好使了,可能临近死了,就像老人一样习惯忘事。除了疼,想不起别的来。每次我醒,先是记起哥哥,接着就慢慢想自己的身份,等到把自己是谁都记起来了,再想起手镯和玉的主人,周誓中和安准,记起这些人再想哥哥。然后轮着依次来一遍,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昏迷。
下次醒,还是不记得自已是谁。
忘记了是哪次,我的头受伤了。兴许是被木棍打的,也兴许是被撞在了墙壁上,我已经忘记。只是从那之后,我的头脑就更不好用。
我之前忘记事情,都是短暂的,慢慢的回忆一阵子,就还能记起来。现在不行了,现在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行,我生命中结识的人,一个一个在我记忆里消失,好像有一只手,伸到我心里,把他们挨个掏出来。多么用力的去挡,都阻止不了这一切。
有一天,我自己醒了,默默的疑惑着:我记得我是顾青衣,我有很多师兄的,可是,他们都是谁来着?我们顾家,都有什么人?
我挨个数,数到四师兄之后,停住了。明明是有那么多师兄,我却就是记不起别的人的名字了,非但记不得他们的名字,也忘了跟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忘了他们的面貌,还有顾家的人,以前的时候,这些人都是住在山庄别院里的,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个堂哥堂妹之类的,我有没有叔叔?
这些,我统统都不知道。
值得庆幸的是,最关键的那些人和事,我还能回忆起来。但也只是勉强,具体的地方,都忘了。
比如,我娘和我爹爹。我爹爹是被决战害死的,顾家人也是。后来我,安准救走了我,我藏在周誓中那里,再后来,是哥哥带我北上,他为了保护我,死了。
具体是怎么救的我,我又是怎么藏到周誓中那里,我都不记得。有时候,疼的不那么厉害,我眼前会忽然闪过一些画面。
漫山翠绿,阳光明媚,有人牵着我,他的手很大,而且暖和。我觉得,有了这只手,自已此生都不会受到伤害。这样的记忆让我觉得幸福快乐。
也有时候,是忽然记起一间房,很大,精美,我坐在床榻边,不知道是守着谁,给一个人轻声唱小曲。他睡了,眉目应该是很英俊的,但我看不清。这样的记忆让我觉得安谧宁静。
还有,还有是在热气氤氲的浴桶里,很暖和,不像现在这样冷。水刚好,我舒适靠着,懒洋洋的再不想起。外面有人跟我说话,我也忘记了是谁,跟我说的又是什,我渴望能回到那一刻。
我每次想起这些,就很难过,也不知道缘由。难过完了,脑子里就空空如也,只知道自己浑身都疼。哥哥死了,我这是怎么了?
我受了伤,总是有人打我。别的,我也不清楚。
我的记忆就是从爹爹死开始,到哥哥死去结束。
现在,我很少再去看打我的人,不知道是我睡的时间更久了,还是他们出现的次数少了。有时候睁眼是很累的,我更愿意闭着眼挨打。被锋利的刀刃割开皮肉的场面,我看了之后只会更觉得那伤口疼。那些刑具,我也害怕。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不能就这么把所有人都忘了。周誓中的镯子,我还得托人捎回去还给他。这镯子的名字我还记着的,他说这是塞北的草色。这样珍贵的东西,我万万不能忘。
我想了一个法子。
只要我不背被水浇醒的,睁开眼,没有人打我,那定然是夜里我自己醒来的。我 可以慢慢的对自己说话,提醒自己。通常,我就这么说:
我是顾青衣。
说完这句话,必定要端气歇一会儿,刚开始说话的时候,喉咙很不适应,像是被刀刮着,生疼。
接下来,我会说:爹爹和娘亲在地下等着我。我为了给爹爹报仇,北上的路上,害死了哥哥。
这段话我一口气说不完,中间得好好歇几遍,咳嗽几声,把血吐出来,才能觉得好一些。
然后,我提醒自已顶重要的一件事:我这是快死了,得赶快托人,把这个手镯送还给周誓中。周誓中住在… … 住在江南。
整个世上,我只还记得四个地方,哥哥是西南姬家的,我以前生活在山庄,周誓中在江南,那么,剩下的那个地方就是天山了。天山很重要,因为天山有爹爹的骨灰和安准。
就是这样,我把安准记起来了。
他说,我脖子上的玉到了一些时候能保护我。但是具体是怎么保护我,我就忘记了。总归是有用就是了。
把这些都对自己嘟嚷一遍,我就能紧跟着想起三师兄来,他叫闻之行,他很精明。我四师兄是苏止,他最擅长宠着我。
就只有这些。
别的人,别的事,我太累了,没有力气再想下去。
这天,我是被人浇醒的。
这样的情形,已经多的我都数不清了,反正不管别人做什么,我照做就是了。
另外,今天地牢里多了一个人,他是个女子。我昏昏沉沉的,她在我面前,一直转,不停的晃来晃去,我看哪里,哪里就天旋地转的。这个女子对我说了些什么东西,我也不大明白。
她长得挺好看的。
后来,她离开了,有好几个男人进来。
他们碰我。
如果是挨打,那没什么。我都习惯了,反正打不打都疼。
但是,我不能叫他们碰我。
我身上的衣服本来都被抽打烂了,他们一扯,就被撕开,血红的伤口都露出来。 我现在,基本上只对自己说话,但是这次,我终于能出声了:“不许碰我。”
我说完这话,累的大喘气,可能是喘的急了些,喉咙里一阵腥甜,吐出一口血来。
他们根本不听我的话,还是碰我。只有一个人,他站在这些人之中,看到我的脖子上不知道什么伤口,被吓坏了,神色惊怔的对他旁边的人说:“我先出去喘口气,这里太热。”
他走了,别的人都不肯停。
我觉得这些人是傻了。
我现在浑身都是血,伤口盖着伤口,我自己都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他们为什么敢碰我?而且,我不是说了不叫他们碰我吗?
我被松开,接着就是有个人报住了我。
在那个时候,无以复加的惊恐里,在爹爹、娘亲、哥哥、周誓中和安准之外,我终于记起另外一个人来。
决战。
我记得他。
我记得我常常想起的那个画面,牵着我的,叫我觉得幸福快乐的,那个人是决战。
我记得跟他之间的一切。一切。他的眉眼,他的下巴,鼻梁,他的肩,他的衣袍他低头对我笑,他气急败坏的喊我的名字,这一切。都这样清晰。
我终于知道了。
长久以来,每当我对着自已嘟嚷那一大段话,历数自己认识的人时,总是觉着空了一块,空着的那一部分,是我身上,最疼的一个伤口。
那个伤口,就是这个叫决战的人。
我喊他的名字,身上的每一个伤口,都在这一刻变得格外疼,我的意识无比清晰,他的样貌,动作,他说的话,他的一切,都在我面前划过,我不停的喊他,似乎这样,就能让这些碰我的人远离我,就能让伤口不疼。
就能得救。
这些人听到我喊决战,都停了下来,过了片刻,才又靠近我。无论我怎么用力,都不能推开他们,心口疼的像要裂开。
眼前忽然出现我已经很久都不曾见过的阳光,透过参天的大树,泼洒下来。
我趴在他的背上,安心的勾着嘴角,低声喊他:“决战。”
他答应:“嗯。”
我再喊:“决战。”
他再答应:“嗯”
他问:“你这是犯什么毛病?”
我说:“你马上就又要离开山庄了,我就多喊你几遍,防止见不到你的时候不能再喊你了。”
他回答我:“青衣,只要你叫我,我就在。”
我相信了你,在比疼痛和死更难过的时候,喊你的名字。
可是,你呢。
你呢。
为什么叫我挨打,为什么叫我疼,为什么不能保护我,安慰我。
决战。
决战。
为什么不再那样爱我。
我记得周围完全黑了,在黑暗中,只剩了决战的脸。
这次是我自己醒来的,应该是晚上。
周围很安静,不必睁眼我也知道,现在没有人准备打我。
于是,我照例对自己说:“我叫顾青衣。”
说完这句话,我感到不大对劲,有个声音响在我耳边,他像是问我:“青衣?”
我用力睁开眼,见到一个穿着白袍的男子,身上都是血,他可能是受伤了,这个人也挺凄惨的,他下巴上都是胡子,乱七八糟的,眼窝深陷,不知道是长撑这样还是累成这样,他扬着手,像是要碰我,但是我身上伤口太多,他可能无处下手,始终也只是扬着。
我回答他:“嗯。我是… … 顾青衣。”
接着,我得把我要提醒白己的说完,我喘口气,咳了一声,接着说:“我爹爹和娘亲、都在、都在地下等我… … 我为了给爹爹报仇,害得、害得哥哥被杀死了。”
哥哥跟我眼前这个人是很相似的,因为哥哥也是穿白袍子。但是他不会把衣裳弄的这样脏。
我接着咳嗽,吐血,说:“我这是要死了,得托人、托人把手镯还给周誓中。他住在… … 他住在哪里来着?”
我怎么记不得他住在哪里了?
这可坏了。我记得的那四个地方,从周誓中这里断了,西南姬家,山庄,我都记得,还有两个地方,我都想不起来了。
那个人只叫我的名字:“青衣。”
我望着他,又看看四周,大惊。
我能看请四周了!在地牢里,一直都是很昏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