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略略瞟了小姐一眼,说:“我忙着练功,你出去。”
小姐这里依旧兴冲冲的,压根也不理会他赶自己走的事,当即就要把指头伸开叫他看看手里的东西——糖太粘,手指被粘住了。她用了用力,伸不开手,就用另一只手去掰,他在一旁瞧着,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来。
小姐却要哭了。
她原本是敖哄他开心的,结果糖化在手心里,还粘住手,还不等我这里想到办法,她那里依旧嘴一撇,开始哭了。
山庄里的婢女都清楚,小姐向来爱哭,掉几滴泪,那算是常事。好在她也并不十分纠缠,哭完了,就算了事。当即,房里的另一名婢女去打水预备为小姐洗手,我在这里看着。
他却有些着急了。
这也是我头一回见他脸上有这样的神色。先前,我们都怀疑,他怕是傻,才好这样不喜不怒的。
“师妹,你先别哭。”
她哪里管什么师妹不师妹,脸上照旧淌泪。
他抬手去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着急地问:“你容我想想办法——先别哭行不行?”
她不听。
他终于喊了一声:“顾青衣!”
小姐是吃硬不吃软的。听了这一声暴喝,当即止住了,双眼含着泪花,巴巴地望着他。
他抓过她的手,仔细打量,问:“疼吗?”
小姐说:“不疼。”
他气急败坏的:“不疼你哭什么?”
她马上又变了脸,带着哭腔抽泣道:“因为没法吃了。”
他推她一把,不耐烦地说:“出去。”
回想起来,这样的时候是很多的。我们几个在他房里伺候的,都盼着小姐过来,他们两人年纪小,在一处说话时格外有意思。
时间久了,我看出来,他笑的时候,多半是将小姐气得跳脚时。但若是小姐当真恼了,开始哭,他便会慌手慌脚,非得把她赶出去,看不到她脸上的泪,听不到她的哭声,才能消停。
只有这一个人,他是肯靠近的。
忘了是哪一年,他的个子猛然蹿升,陡然间比小姐高大许多。都说岁月快,小姐也出落成楚楚的女儿家。
有一回,夏天,我过来,房里寂静无声,我走到窗边向里张望,只见小姐睡在床榻上,他笔直地站在一旁,一只手微微扬起,却始终没能碰到她的脸。
有时候是旁的公子与小姐一同过来,他会陡然间变得冷漠,谁都不理会。
原本以为,待他长大了,能懂得世故人情,兴许就会不再如少年时冷漠疏离,可正相反。
他还是只仔细看她,还是只哄着她,跟她争辩、生气、笑,等着她来吃饭,在她哭时的手脚都没处放。他开始帮着主上做事,小姐来了,一个人闷着,过不了一是片刻就坐在他身边睡过去。
他总是轻轻地搁下笔,把书放到一旁,一言不发,盯着她的睡颜,过很久很久。
知道今天,也还是一样。
。。。。。。
我和另外几名婢女一同给小姐擦身子,情理伤口处的污物,她一直都没有什么反应,咋一看去,倒真的像是睡了,恬静美好。
等到包扎完伤口,他也只是挺拔站着,如同一棵树。小姐白日昏迷,他整日整日的,只是那样安静地守着。
这个时候,我会觉得他像寻常人家的男子,成了家业,极为疼爱自己的妻子。
探她的额头,擦拭她的脸颊,拂她的发丝,整理她的衣襟和棉被,牵她的手。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俯下身去,轻轻靠近她的脸,像同床共枕的夫妻一样,抵着她的额,轻,却沉重地叹气。
似乎这整个世界都不曾在他眼前存在,存在过的,只有那一个顾青衣。
小姐的身子,一直是冰的。
为了这件事,他们两人在深夜里大吵。
我十分想劝下小姐,把缘由说出来,别再叫他担心。她不知道白天的情形——
他在她床前犹豫,徘徊,有时候忽然靠近她,双手捂住她的脸,有时候捧着她的手,像冬日里似的,往手心呵气。中午,最暖和的时候,他将她抱起来,用自己暖她的身子。
自打我进山庄始,便有前辈嘱托。纵使主子闹翻了天,做婢女的,也不准多说一个字。
我不能劝小姐回头。
没有人能。
我有两次,见到他绝望。
第一回,是在回山庄的路上。他叫我看着小姐晒太阳,自己需得骑马走在最前面,防止有人偷袭。许些天来,小姐都是夜里醒的,在大漠里,他为了看到她醒时的情景,只有自己夜里也不睡。白天又要管住处和行路安全,只有耗着,到了北方地界,我都能从他的神色间看出疲惫来。
就是那一次,小姐出了事。
我以为她死了。他从队伍最前面赶过来时,我把小姐叫我转达的话说与他听。只有两个字:来世。
他听了,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俯下身来,想把小姐抱起来,一双手只是抬着,不敢落在她身上,仿佛害怕将她碰碎。
——直到回山庄,他都是抱着小姐,双眸血红。
我怕他只是徒劳抱着一具尸体。
第二次他绝望,是在腊月里,小姐与他过招之后。
我眼见着小姐出事,他将她在人群里抢出来,抱着她回房,三公子他们跟了来,统统被关在外面,我隔着窗望见他踉踉跄跄的,进房之后把小姐放在床榻上,又像犯了什么错似的,猛地把她抱起来,反复了好几次,他终于松开手,声音嘶哑,疯狂般大声喊她的名字。
喊了无数遍,求了无数遍,说他爱她,求她睁眼。
道最后他声音嘶哑,将她的头按在自己心口上,喃喃地说:“死吧,你死吧。顾青衣,别管我了。”
那样绝望而沉痛,以至于放任。
兴许每个人都有命中劫数。
他在死人堆里活下来,进了战门,习得武功,成了盖世高手,地位无比尊崇。可是,他真正想要得到的,唯一在乎的,得不到。
说能说清,他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三公子踹开房门,我们跟进去的时候,是他同顾小姐躺在床榻上。她的身上盖着棉被,他没有。她的神色安详,他也是。
她微微蜷着身子,他的一只手环着她。
像是就这样结束一切。他们历尽艰难,终于像夫妻般同床共枕,再不被拆散。
四公子没管小姐,却去诊他的脉。
只在他手腕上搭了瞬间,四公子就如同被烫到似的,猛地松开他,站起身来,回头对外面慌张喊:“来人——来人!”
我见他脸上苍白,慌张的全无平日从容。
天下最负威名的神医,战门苏止,居然对着外面喊:“叫郎中!叫郎中救二哥!”
什么法子都没有用。
因为四公子下密令,叫我们准备主上的后事。
他要去了。
小姐却安然无恙醒来。
我去照料,见她无妨,我也就放心。正出了房门一会儿,就见三公子踉踉跄跄进了小姐房间。
他与主上情同手足,现今小姐荒唐,闹出这种事来,他虽知道小姐是为了报顾主上之仇,心里却痛苦。
多半会骂小姐两句。
我没上心,就离开了。
我们几个在山庄多年的婢女开始暗中准备他的后事,却忽然听到消息。
古话说,祸不单行。
姬家为首的江湖门派合力攻击战门分坛,出了这样的大事,依照惯例,需得主上亲自带领高手平定这场乱子。
既然是姬家闹出的事,那断然是同小姐有些关联。
现在主上命悬一线,出战是不可能的了。
只有让三公子代替他。
三公子火速带人赶去,很快就有了结果。
全军覆没。
三公子重伤回到战门。
江湖传言,众多门派要借主上和闻之行均重伤的机会,合力攻打战门。
山庄上下一片人心惶惶。
正担心着,忽然有了消息说,四公子似乎找到什么法子就主上,但需得用奇毒,只有一成把握。
我去房子伺候,见四公子手里捻着一抹药草,反复沉吟。他见我进了房,道:“你伺候二哥多少年了?”
我低了低头:“回四少爷,时日久远,奴婢忘了。”
他又沉默下来。
许久之后,他又问:“依你看,二哥能活下来吗?”
我诧异抬眼,见四公子眸光明亮,他是认真问我心思。
我望见床榻上躺着的主上,面容安宁,一如平日小憩。
我道:“他还不知小姐如何,断然不能就此去了的。”
四公子没再说话。
第二天,我知道,他用了那剂毒药。
因为主上被救下了。
他醒来时脸色苍白,把我们遣出房去,只留了四公子。
等我听令再进房时,他已经穿戴整齐,仿佛从未受过伤,笔直站着,道:“叫各分堂主来见我。”
他重伤之下伪装得一切如常,每迈出一步,我都望见他攥紧地双拳微微颤抖。
如此,终于把旁人都骗过去了——当日,山庄传出消息:战门主上重伤不治实为一场骗局,决战一切如常。
那些蠢蠢欲动的帮派,全部熄了动静。
我知道接下来是要出事的。
顾小姐练损派功夫的事,我也听说了始末。他最看重小姐的性命,费了那一番周折,又是诊治又是带她去见南山禅师,只为让她安好,她却执意毁了自己。
此事,他必不会罢休。
更火上浇油的事却在后头。
有传言说,是小姐和姬家合力安排了这一场阴谋。她是料定了主上会不惜一切就她,所以跟主上打斗,然后趁着主上不治之时与姬家人里应外合,重创战门为顾主上报仇。
她做了这样叫人心寒的事——他就更不会饶过她。
果然,接下来,他就封了院子,不准四公子他们再见顾小姐。出了我们几个,旁的婢女也不能进来走动。
他囚禁了顾小姐。
深夜之中,我在外当值时,听到房里声响。小姐的声音疲倦又虚弱,求求他放开手。
慢慢地,她哀求的声音变得虚弱,直到消失。
她是眼见着消瘦下来,初识,我进房时,见她呆呆坐着,眸子空洞,也不知道是望着哪里。后来,她就是躺着,仄仄的,又像是累,又像是染了什么病。我主动向她提了几次,每次提,他都起身,冷冷离开。
人恨得厉害了,是什么都能做出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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