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哥哥,快走… 我没事… ”
从舟喉咙酸梗,似有一丝冰冷沿着脸庞滑落。时至今日,她还可以对范雎说,她没事……她满身是伤,刚从绞架上被卸下,仍在鬼门关受羁缚,即使这般,她还强撑着要对范雎说、她没事……
是不是、自己永远也走不进她梦里,看不到她梦里最初的那一桢?
……
楚姜窈慢慢清醒时,牢狱里依旧暗黑一片,她不知道自己还剩几个时辰。
她呼吸难畅,是因为喉间的血已凝成血块,想咽咽不下去、反而呛得她猛咳不止。一咳一震,她立觉浑身炙痛,仿佛荆棘绕骨,又似荼毒螫肤,每一寸都是煎熬。
她艰难地喘着气。忽然狱门“喀”一声推开,地面上的光亮刺进地牢,耀得她睁不开眼。
原来已经天亮了,马上就要到辰时了吗… 她忽然觉得身体苦冷,忍不住、一丝一丝恐惧还是漫过心底。
不知道“血红缚”之毒能不能赶在杖刑之前发作……她就剩这点奢望。虽然已经想好了,熬过这一回,就不会再难受了,但此时此刻,她内心还是极度惧怕杖毙之痛,全身浅浅深深地伤口都开始作痛,吞蚀她的勇气。
来人是谁?是来提她去校场的吗?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肌骨无力,手脚被锁,挣扎也只是徒劳。
那人打开她的牢门,走过几步,把她扶起来,让她可以靠在木栏上。
她抬起头,发觉原来是沈闻。沈闻看了她两眼,目光又移向别处,不愿再直视她。楚姜窈暗想,自己现下的模样一定很狼狈吓人。
二人半晌没有言语。楚姜窈不明白他既然是来提囚犯,为何只是立在牢门边。
“你… ” 沈闻忽然开口了,“你真的是秦国暗人?”
她闻言惊讶,这军营当中,杜宾怀疑她,樊大头厌恨她,连从舟也不相信她,难道,只有沈闻,还对她存了一点怜悯?
她仰头看着他,悒悒冉起一丝感激之情、无语言表。却在这当口、她看见他左手三指在腰间隐约做了一个手势,那分明是秦国暗人之间互通身份的手势,难道沈闻… 原来沈闻… 他居然、也是秦国暗人?!
她心头大怔,思路却明晰起来。狭荣道的行军路线,应是沈闻传回秦国的。沈闻在赵军中潜伏已久,位至大将,必定曾忍常人所不能忍、深藏常人所不能藏。他所做的,同她父亲一生奋求的如出一辙。
但现下,他为何竟肯在她面前暴露身份,他深藏了这么多年,就不怕功亏一篑?
难道是因为……他想要救她?
沈闻甘冒风险,入狱见她,应该是想确认她的身份。但虞从舟既然要全军都知道她将被当众杖毙,只怕就是想引出其他秦国暗间。若沈闻确定她是秦国暗人,一旦施救,必定是正踏圈套、难逃一死。
楚姜窈渐渐想清楚他们二人的处境,她本就是个犯下叛逆之举的死士,即使逃回秦国,也是要被主人处死的,但若今日在赵国因‘伏间通敌’之名被杖毙,或许还能减少此间其他秦国暗人的嫌疑。自己心魔入窍、已经愧对族人、无颜见泉下父母姐姐,此番更不可再连累沈闻了。
她缓了胸中一口气,轻轻答了声,
“我… 不是秦国暗人。只是熬不住刑……不得不认。”
沈闻即刻隐去手势,眉峰略紧,双手背于身后。
世上的事,有太多她看不通透。比如沈闻,他也曾同虞从舟一起出生入死、也曾为了救他身受重伤,但原来他和她一样、都是暗人、都背负着家国之命… 他似乎并非隶属王稽的死士。若之前从舟与她持和氏璧由小路绕回赵国的消息也是他泄露的话,他或许听命于公子市?
人间的缘,亦有许多她想不明白。比如那枚匕首玉,那分明是淮哥哥最珍惜的父母遗物,但为何她会在虞从舟手中看见一枚一模一样的?
“所以、你是被冤枉的?” 沈闻的声音打断她的杂乱思路。他眼中掺杂一点内疚、一点怜悯。
她捻碎心中最后一点求生的贪念,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沈闻沉默了,叹了口气,背身说道,“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害你受冤的人、会把命来偿你。”
姜窈闻言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何出此语,听来似乎藏着萧索绝望。
沈闻一招手,示意地牢口的两名士兵下来提走囚犯。楚姜窈趁着最后的间隙,急切恳求道,
“沈将军,我怀里有件要紧的东西,能不能请你取了,转交给…… ”她忽然止住。
沈闻问道,“谁?”
她终是怕连累他、不敢说出他的名字… 但也自知没有资格再唤另一人一声‘哥哥’,迟疑未几,方说,
“能否替我转交给……虞将军?”
……
辰时将近。虞从舟独自立于高岗,夜露染身、湿袖湿袜;血丝布眼、涸思涸念。
他望向校场,楚姜窈已跪在沙台中央,面向场中三军士卒。她微伛着背,目光空洞,面色惨白,原本缚在左臂上的那根止血的布带,松垂在肘节上。她身上衣衫褴褛、血色发黑。腰间凌刑之伤似乎还在渗着血,染出新鲜的红色。
几声鹤鸣划空而过,她随声缓缓仰起头,望向那双闲云野鹤。
它们愈飞愈远,她眸色渐淡,浸润出落寞的眷恋、简单的向往。
那一点自由、那一份依偎,她一生都没有得到过。连幻想、也不敢。
微风拂过,她额上几缕零乱发丝散逸下来,随风撩拨着她苍白的脸,也撩拨着,从舟心中脆弱的海防线。
他看见杜宾走近她,给她最后一次机会,问她是否愿意据实以告。
她垂了眸,眼角似有泪水渗滴,但她终是默默低了头,并无言语。
从舟心中冰透,等过这长长一夜,她还是宁愿选择死。
也罢。这一低头,抹尽爱恨余念;这一垂眸,刻断生死牵连
……
虞从舟拂袖擎袍,转身远去、身影决绝却又脆弱。
空寂的风在校场肆意吹过。一声‘行刑’令下,楚姜窈身形微颤,不由自主地咬紧唇瓣。
第一杖拦腰砸下,震得她五脏六腑似坠似裂,她随着杖力猛然摔倒,在空中掠过一道弧线。
杖棍一棒一棒接连而下,遽痛刺骨,不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她匐在沙土上,左脸抵地,在杖下浑身抽搐战栗,地上石砾尖锐,很快在她脸上、身上挫出道道血痕。
她心中哀忖,那毒药 “血红缚”为何还不发作,难道是她算错了时辰?还是从前谎言说多了、连天都要罚她生生痛死。
楚姜窈此时最后悔的,是昨日在狭荣道中、为何没有多挡过去一些……只差五、六寸,那箭便能直接射入她心脏,而不仅仅只是射在手臂上。
如果那时一箭穿心,她是不是就能像姐姐那样、在从舟怀里死去?是不是就能赢得他一点点的怜爱,和一生的怀念?是不是他对她就不会再有怀疑、而只剩留恋?
65心窒无风
但世间没有如果。杀人不过头点地;可如今、她在三军之前,如俎上鱼肉、任人脍胾。尘土遮面;脸颊上血水泪水都混到一块了。相比姐姐死都死得那么凄美,她这一生简直糟糕透了。
杖棍依旧不停地砸在她背脊上。楚姜窈忍不住痛、张口促喘;砂砾灌入她的喉间;呛得她眼中漫出灰色的泪来。
突然有一杖打落在她被链锁反剪的手上,‘十指连心’、岂是妄语。钻心之痛、令她的上身从地上冷不禁弹起寸许,“呃……”一声暗哑喊出喉,她顿觉全身血液似冰凝寒封、杵在心间;猛一阵寒意逼上颅骨、她不自控地睁大了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了。跌回地面时,她终于失去意识、坠入无尽的黑暗中
……
将至黄昏;雷雨大作。
虞从舟蜷坐在一个小竹亭中,半倚在柱边。雨水顺着亭柱蜿蜒而下,灌入他的背脊。
沈闻执簦从雨中而来,轻语一声,“公子… ”
“走开!” 虞从舟立时吼道。
沈闻并未退后,反而缓缓又上前两步,从怀中取出一管翠绿色的玉笛,递到他的眼前。
竟是那鹿笛?虞从舟身上发麻,喉间发酸,眼前又纷纷满满地忆起他与楚姜窈初初相遇时、她在一士安外倔强的眼神,和那一句,“你无权相问,我无须作答!”
他手指颤抖,不敢接过,一双眼睛定定地凝着那鹿笛。
“早上提她出牢的时候,她求我转交给公子… ”
多年前在那陋巷之中,她死死拽住他的马缰,即使被樊大头的马鞭抽在臂上,她也执意要讨回这支鹿笛。如今,她却托沈闻把这笛子交给他?
沈闻又道,“她说,这是她一个朋友的东西,很宝贵,不能随她埋进乱石。”
不能随她埋进乱石……虞从舟轰然落泪,可是自己逼她说出这般涩语?难道这世间、她竟还不如一支笛子珍贵?
他口中喃喃,“朋友… ”
“我问过是谁,她不肯告知。她说,她是死囚犯,说任何人的姓名、只怕会连累别人。”
虞从舟声音颤颤,“那她要我如何还?”
“她说,她那个朋友似乎和公子有缘,将来或许自会相遇… ”
……
连她都察觉他和他有缘?要理清一切,他怎么竟忘了他?
虞从舟快马加鞭,在雷雨中疾驰,少顷已入骞岭城中。奔至一处灰色矮楼边,他一勒马、旋身下鞍。
他示意门口士卒退下。抽出门栓,他起手推开木门。
房中似乎空无一人,他微微拧了眉心。此时一道闪电划过,照亮房中短短一瞬。
他惊诧地看见范雎脸色发青,双手捂耳、缩在屋隅,身上不停发着抖。
虞从舟急忙上前,紧紧握住他抖得厉害的双肩。
他听见范雎虚弱地唤了一声,“小令箭?”
范雎急切地抬起头,却正正对上虞从舟的双眼,“怎么是你?!”他手一横费力地拨开从舟的牵扯,嘶喊一声,“走开!”
就在这一刻,漫漫响雷又訇然而至,范雎顿时头痛欲裂,他紧紧闭着眼,头不停地往墙垣上砸去。
虞从舟见状、立时明白、他似乎是因雷声而引发了头疾。他马上将一双大掌、捂在范雎的耳边。
这一捂一隔、雷声轻去,范雎头痛稍缓。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见从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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