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从舟瞧着她得意的小样儿忍俊不禁,便欣然应赌,倒有些盼着想看看、他的小赌神是不是当真还能控制日月星辰…
二人又饮过几轮酒,尝了些素肴。虞从舟伸手揽过窈儿躺上他肩窝,一抬眸遥看圆月,却霎的一惊,一双手立时僵在窈儿腰间。
腊月十五的满盈之月,竟然真的缺了一小口。
而那月蚀之象就在万物俱籁中磅礴上演,声息虽渺、却是俯瞰世间。
虞从舟愣得出了神,仰望着黯蚀过月一语不发。他立刻起身抛开佩剑、除去外氅,毕恭毕敬地伏跪在船头,双手摊开、手背触地,额头轻轻点在手心上,长跪不起。
楚姜窈见状好生痴疑,月蚀经年难见,从舟为何却跪在地上、白白错过这等摄人天象?
她一双浅眸迎着月光,看月轮由圆变勾、由勾消旎,正当整个人间都再无光影时,月色又重施恩泽,渐渐露洒光华。
“从舟哥哥,月蚀都过去啦,你、你为什么……”
虞从舟这才敢抬起头,月圆如故,挂于中天,一番彼消我涨之后、似乎天地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却不知道,就在这一场阴晴圆缺的颠倒之间、此中诸人都再也回不到从前。
☆、十面烽火
虞从舟笑着回头;知道窈儿不解这风俗,便说,“这是我们赵人的习俗。”一语出口;他立感尴尬,但这二十几年来他每时每刻都将自己当作赵人,心里想的太顺溜、只怕再也改不过来。
他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换了眼神道;
“就是、赵人相信月蚀之象是月神在彰显法力;所以一定要除去兵甲;虔诚跪拜,待月蚀过后,方可再抬头望月。”
楚姜窈忽闪着纯净的眸子,‘喔’了一声,也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卸下腰间软剑,匍匐在船头对月亮拜了拜说,
“姜窈不知轻重,月神莫要怪罪。”
虞从舟看着她娇美的背脊曲线,身上麻麻、心中唧唧,他贴过去把她搂在怀里,点了点她的小鼻尖,
“不过我家窈儿还真是凡赌无输,连月蚀都赌得赢,可见当真是仙女下凡、绝非‘土地公公’那么平凡。”
他正邪邪笑着,忽然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漫涌上心头,月蚀之象甚难预测,窈儿怎会猜得如此之准?他身体倏地向后退了一尺,定定看进她眼中问,
“窈儿,你真的只是猜的么?”
她原本浅笑着,被这一问,倒起了些尴尬。
虞从舟见她神色有异,心头一沉,愈发不安,“难道……”他眉宇紧蹙,想起平原君和窈儿都曾大赞过哥哥仰知天文、俯通地理…
“莫非……是哥哥告诉你、今夜会有月蚀?”
“他… 我… ”
见她不敢作答,虞从舟心神立僵、声音微微发颤,
“那,‘向东五十里,有大河、宜观月’,是不是也是他告诉你的?是他… 叫你带我来此?”
见每一个细节都被虞从舟识破,楚姜窈也不敢再瞒,就怯怯地点了点头。
虞从舟心中倏忽飞凉,哥哥做事向来有因有据,究竟为了什么要叫窈儿在月蚀之夜匡他来此?
他在脑海中飞速地搜索,蓦地忆起冬至那夜、哥哥问他为何在离石住下,他那时半醉半迷,似乎说了离石、蔺祁二城军防交接恐有疏漏、樊大头第一次独领三军,令他放心不下……
难道、竟是为了离石、蔺祁二城?!虞从舟心跳疾速加快、再不言语,立刻将小船划至岸边,抱着姜窈飞身上马。楚姜窈满心不解,想要问他、却见他眼中片刻间已多了道道血丝,她立时感知种种仓惶不安。
两人一骑向西疾驰,可惜来时顺风、此时逆风,寒意凌冽刮在脸上、猎猎生疼。
遥遥尚未看见离石、蔺祁二城城郭,西风之中竟已夹带浓浓血腥气味,乌云掩过、天地间再无星月光辉,姜窈明显感到从舟的手臂在她腰间发僵发颤。
马道一处急转,山谷退却、城墙显现,离石、蔺祁二城之间的小小谷地上黑压压一片冥乱、似坠满乌雀、又似鱼呈浅滩,虞从舟顿觉天旋地转、眼中什么也看不清楚、亦或是、不敢看清楚。
此时云过月显、光洒大地,谷地上三万具赵军尸体血染草木、红得刺眼,霎那间似乎漫山遍野处处浮着冤魂。
虞从舟几乎跌坠着落下马去,他匍跪在地,想要站起身、却是做不到,一路膝手并用,战栗着爬进尸堆中。其中多有他相处多年的兵士,他嘶喊他们的名字,一具一具翻摸过去,冀盼其中尚有人或仍有一息。
但绝望层叠,永无尽头。每一个赵兵都卸了兵甲,连外氅都不曾着,他们大多仍伏跪在地,保持着向月叩拜的姿势,背脊上却有秦军羽箭深深扎入,将他们牢牢钉死在地上。
没有一人生还、没有一人……虞从舟只觉吸不到气、心中肆虐着一种直欲成疯成魔的痛楚。
是他、是他自己泄露了军情,才会被嬴淮利用。嬴淮早已算准今夜有月蚀之象,他当初谍居赵国多年、知道腊月月盈时,赵人会群聚于空地、把酒欢饮、赏月庆年,他亦深知月蚀过境的那一刻时间里,赵人约定俗成皆会卸甲除剑、磕首跪拜……此时若放箭屠杀,连半点反抗都不会有。
嬴淮果然算得极准、算得极狠,连亲生兄弟都算进一程。
此时南北两城的城墙上、烽火连绵燃起,辉映天各一方。霎那间,虞从舟的视界中,夜如昼、血如魔。耳边却狠戾地传来两城中秦人的高歌庆祝。
他窒息着抬头望去,十面烽火耀亮了城头猎猎旌旗,血红的旗帜上、狂书一个“范”字。
他顿时血蒙了眼,拔出长剑,疯魔一般向城门冲去。秦兵守卫见居然仍有赵人未死,急忙从城上放箭。虞从舟全然不用剑挡格,只顾向半未吊起的护城索桥奔去。有箭瞬时刺入他肩头、他竟似毫无痛感、依旧迎着箭雨狂奔。
“住手!”城墙上一人疾呼,正是范雎。弓箭手立刻停了箭矢。
虞从舟由护城河边扬身跃起,踩踏着悬在空中的吊桥,沿索而上,须臾功夫,他一人一剑的冰辉已耀映在城头。
他右肩中箭、便以左手持剑,一步一沉地向嬴淮走去。秦兵欲擒住他,嬴淮反而冷冷命众人退下。
从舟的剑尖顶在嬴淮胸口。但看见嬴淮的眼睛,他方才歇斯底里的厮恨忽然如烟飞灭,只剩下坠入冰潭的绝冷,
“是你… 真的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利用我、反来害我将士、陷我于不忠、不义、无耻、无心?!”
嬴淮本以为他可以在河上赏月、至少不会看见这一场屠杀洗城,却不料他竟然来的这么快,这谷间尸体还未来得及处理掩埋……
嬴淮心中也有些不忍,却只能沉声道,“他们是赵兵、是秦国的敌人,是我们的敌人!”
“他们是你的敌人……那我呢?!我是赵国上卿,我又是谁的敌人?!”虞从舟郁苦难调,冷剑猛地一挥、架在他的肩胛上。
“你,和我,是秦人,命格如此……”
嬴淮再想不到还能劝些什么,叹了一息道,
“从舟,你又几时真的挣脱的了?”
一语道破,原来从舟不得不面对的、仍是那幅绝难之境。
二人在银剑两端恍如隔世。
短暂的沉默,虞从舟苦笑道,“不过数月之前,你还让苏辟入赵,协签赵秦安合之盟,原来根本就是一个幌子… 你只是想稳住赵人、谋时而动……”
“兵不厌诈,我又有何处做错?”
虞从舟长剑微晃,哥哥没有错、那究竟错在何方?
“从舟,那夜在父王陵前,是你劝我、要争我所求、谋父王所盼。你心里早该清楚,六国湮灭、天下合一,就是父王的所求所盼,你岂能维护赵人、反而对父王忤逆?!”
听到‘忤逆’二字,从舟明显僵硬了身体。嬴淮趁此一瞬向他走近、想要缓下他的攻势,从舟却惧怕地向后猛地一退,银剑随之在嬴淮肩头划过、割裂了他的衣布,险些划破他的皮肤。
嬴淮低头看了一眼他的剑,冷道,“你要为了赵人、杀我复仇?你若真要复仇,秦王宫里那些人,毒害父王母后、连累我们兄弟天涯相隔、漂泊异乡,他们才是我们要复仇的人。”
从舟心中一颤,自己方才失魂落魄、竟然险些刺伤了长兄… 他促喘着颓了剑式,向后蹒跚了几步,
“哥哥,我早就已经、没有什么资格去复仇了……我十五岁拜为赵将、征战沙场,我杀戮的秦兵秦将、早已血染山河。他们是不是早该来向我复仇?!而如今,这三万同我出生入死、信我如命的赵国将士……”他颤巍巍地从城墙高处又望了一眼城下血谷,泪水再度满溢、面庞尽湿,
“竟然尽数被我出卖致死… 他们、又何时来向我复仇?”
他拖着剑、步履颠簸,视线空洞,泪蒙了双眼。他转过身走下城楼,“从舟!”嬴淮似乎想留住他去路,几步追上,却见从舟刹那回首,挽起宝剑,银光一闪、已将锋刃架于他自己颈间。
他声调平静如死灰,仿佛世间一切早已浸入冥界,
“你是长兄,我不敢伤你。但我至少、还可以杀了我自己……”
嬴淮不敢再逼他,退后两步,眼睁睁看着他行尸走肉一般踱出城门、重又走入尸谷
……
夜雨霏霏,虞从舟满身皆濡湿寒意,却只是停不下机械般的动作。他将一具一具尸体扶起、背在身上、背去山丘的南面。
赵人喜阳,死后都要埋于山的阳面,最忌讳、葬身积水的谷中……
他往往复复,透支着体力,眼睛渐渐看不清楚、脚步依旧记得路途。
忽然有一只手触到他的肩头,他一惊、似被鬼吏追杀的孽魔、蓦地回首,却看见楚姜窈红肿含泪的双眸。
他却好像愈发惊惶、怔怔向后退了几步,猛地撞在一棵枯树上,
“是他让你留在我身边的?是为了有一天、我可以按他所需、消失或出现?”
他越来越没有自信。窈儿如此美好,凭什么会在哥哥与他之间、选了落魄的他?她自幼便对哥哥惟命是从,或许这段时间来、也是受他所托…
他语声失魂、悲伤难抑,“为什么帮他骗我…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布了局、动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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