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事宫人琼珠在她身后屈膝一礼,请着示下:“娘娘,可以奏曲了吗?”
她轻轻颔一颔首。
琼珠得了口谕,随即双掌合击,不过须臾,一曲清澈的笛音,便自对岸传出。笛音之后,是低回苍劲的琴声相合,一明一暗,一抑一扬,隔着月夜之下的池水听来,宛若阴阳相生,沧海月明,天作之合。
琼珠侧耳听了半阙,忍不住蹙眉轻道:“娘娘,这是什么曲子?奴婢竟从未听过。好听是好听,可实在太过悲戚,今儿是娘娘的千秋万寿,奴婢怕陛下听到会……”
她并不回头,只低头看着自个水中的倒影,自语道:“寒枝,今儿是你我的生辰,你听见真儿为你奏的笛音了么?”
夜风中,只有那阙《越人歌》,曲折婉转,划破长空。
她与她,虽非同胞,也非骨肉之亲,因着师从于京师同一个教席门下而偶识,也算得是同门姐妹,却,巧到同年同月同日而生。
她习琴,她习笛,琴笛合奏,屡屡胜却人间无数。
如今,人去楼空,只余一曲弦歌传世。
琼珠见她落泪,俯身,低低劝道:“皇后娘娘,您如今有了身子,万不可过于哀伤。”
她并不答,只望着水深处出神。
波心荡,冷月无声。
水面上,伊人笑靥如花,绿衣素颜,竟栩栩如生。
这支曲子,由她当日所谱,只有她二人习得。她依稀凭着记忆填下来,叫身边的伎人于年年今夜奏出。或许这些伎人,已经一早将此曲流传于教坊市井,再推湖及海,直至桑田都不及处。
琼珠再听了片刻,才轻道:“娘娘方才唤的,是一位故人么?”
她直起身子,半靠着扶栏而坐,望着满池的菡萏,拭去泪痕。
如果她还在,也应该和她一样许了人家了吧?
但,世间又有几个女儿家能同这曲中的越女一般有幸,能够得遇王子,再为王子所喜,结成连理?
即便是她,贵为中宫之后,也不过是仅凭一道御旨、父母之命,进了这深宫大内度日。他虽待她怜恤有加,却并非女儿心内之人。
琼珠问了一声,半晌不见她答话,遂,不敢再接腔。
她原本是太后身边的宫人,自打皇太孙登基后,便被太后亲拨至皇后身边服侍,才在她身边不过一年,有些旧人、旧事自是不熟。
琼珠再看一眼身后挑灯的宫人们,轻声相劝道:“娘娘,时辰不早了,奴婢怕这会子皇上已经下了晚朝了。”
今夜,是她的生辰,原本该阖宫欢庆才对。
因着高祖皇帝才薨未久,新帝特下旨,所有礼乐一律从简。眼前这位主子,性子素来谦和,放着这么大的日子,倒显得比平日还冷清了几分。
但,典虽从简,一早起,圣旨即至。除了赐下许多珠宝珍玩外,今夜戌时三刻,皇上还会亲至坤宁宫,与皇后娘娘一起用膳,共度良辰吉时。
此刻,时辰怕已经无多,再不走,恐圣驾已出了乾清宫也未可知。琼珠不敢深劝,又担心失仪,一双眼眸定定地望着主子,殷殷之色,再明显不过。
映真缓缓而起,扶着她的手臂,拾级而上,再步出海棠亭外。由两排宫人在前执着宫灯,一路迤逦着往前行去。
等走出亭外约莫十步处,才淡淡命道:“叫她们,都停了吧。”意思是叫对岸的伎人无需再奏乐。
一面说,一面又转头问道:“小林子回来怎么说?”
琼珠刚吩咐完身侧的宫人前去对岸传谕,才止声,听到主子再问,忙回道:“奴婢早起问了他,听说近日京城里并无新奇事,只盛传着一支民谣,连街头小儿都会吟咏。”
“都说些什么?”
“奴婢,不敢说。”
她不动声色地轻道:“但说无妨。”
“是。”
“小林子亲耳听到他们唱什么——莫逐燕,逐燕燕高飞,高飞上帝畿。”
她足下一滞,随即平复如初。
此燕,非彼燕,此燕,有特指,连街头小儿都知晓,她岂会不知?此刻,整个大明江山,怕已是山雨欲来,连整座紫禁城都笼罩着不散的阴霾,何况是民间。
昆明湖,地处内庭之西,距坤宁宫尚有一段距离,她的仪仗才行了百尺有余,就见天子近前的大内总管王宝和领着几个小宫人急急地迎面奔来。
等行至她跟前,诸人赶紧行礼。
琼珠忙问:“可是圣驾到了?”
王宝和欠身赔笑道:“回娘娘,乾清宫刚散了晚朝,圣上说歇息片刻就起驾坤宁宫,老奴听说娘娘在昆明湖,忙赶来回了。”
她略略点头,轻道:“今儿晚朝,皇上见了哪位臣工没有?”
“回娘娘,先是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二位大人有本奏,话说到一半,又报魏国公徐辉祖觐见,后来,皇上又召了左都督徐增寿来。”
“可说了些什么?”
高祖有严律,后宫不得干政,但,他和她之间是少年结发,他素知她的和顺贤淑,向来不避讳与她谈议前朝之事。故,宫中这些宦人宫女,在她跟前,也多不避言。
果然,她话音刚落,那王宝和即哈了个腰,笑道:“不过是削藩之事,老奴听着,圣上似有些恻隐,好像是燕王叫人送来一封书信,说他病重,思儿心切,求皇上赦了世子,许他回封国探亲。但,齐、黄两位大人力劝,请圣上三思。正说着,魏国公拿了他与徐王妃的书柬前来见驾,恳请陛下千万不要偏信燕王所言。”
她略有些奇怪,不禁脱口而出道:“徐王妃说什么?”
“倒也没说什么,好像是魏国公问徐王妃最近府中可好,燕王的身体可有渐好,徐王妃回信说燕王身子本无碍,请兄长毋庸挂念之类。”
她笑了,眉间却沁出冷意。原来骨肉至亲,之于江山社稷天下大计,都算不得什么,左右不过是为了利益二字罢了。
“皇上怎么说?”
“皇上见魏国公说得恳切,就命人把徐王妃的弟弟左都督徐增寿也叫了来,让他回话。”
她冷声道:“徐增寿说了?”
“回娘娘,说了。”
“他怎么说?”
“那徐增寿拍着胸脯和陛下保证,说是燕王确实病重,让陛下千万体恤骨肉亲情,暂且将小世子放回北平探亲。”
“放了么?”
“回娘娘,放了。”
她叹口气,不再相问。
她知道他会放,这也难怪他,一个尚不足弱冠之年的少年天子,新立未久,性子虽急切,秉性却柔弱。
既急于成事,又终不免拘泥于“孝悌仁义”四字,畏首畏尾,瞻前顾后。
仅削燕一计,手段或急或缓,欲盖,且弥彰,只当天下人与燕王俱是傻子。如今,已经一连削了五位叔王,诸王无不怨声载道,即便往日与燕王不和的,此刻,都站在他一边。可说是大明朝半壁江山都跟着倾颓,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此等形势,又岂是放一个世子能够和缓的?
前面,已经可以看见坤宁宫的月台,飞檐之下,高挑着八角宫灯,将汉白玉的长阶映照得通如白昼。左右各设的铜龟、铜鹤、日晷,掩在灯影中,比白日平添了几分阴森。鎏金的香炉内,燃着袅袅的烟雾,香气煦暖正阳,才传入鼻尖,便直沁入人心内,方才的空落,竟已去了一半。
她并不移步,只在连接乾清与坤宁二宫的穿堂间恭候圣驾。王宝和见她停了步,赶紧疾行而去,往乾清宫迎驾去了。
果不其然,才等了一盏茶功夫,就看见那抹明黄的身影大步而来。
她屈膝见礼,口中娇声道:“臣妾,见过陛下。”
他扶住她,略显苍白的面庞之上,露出一抹笑意,含笑道:“真儿有了身子,无需再多礼。”
她抬起眼眸,凝望着他。
他虽与她同岁,却比她高出半个头的身量,唇红齿白,虽瘦弱些,倒也称得上是一位温润如玉的君子。她含羞道:“臣妾何德之有,竟劳动圣驾为臣妾庆生。”
他握住她的柔夷,缓步登上台阶,一面低道:“真儿是朕的妻子,夫妻一体,朕自是应当垂怜。”
有宫人前来引路,东暖阁内,此时,已摆好了一桌酒席,她眼见他落座,方在下首坐了,点头示意宫人们布菜。
因着有孕,她的胃口越发清减,此刻,一桌的珍馐美味在前,却没有一丝食欲。碍着规矩,不得不强抑着呕意,陪着他略用了些。
才喝了半碗汤,见他兀自端着酒盅出神,于是软声问道:“皇上,是在为国事忧心么?”
他闻言,放下白玉盏,挥挥衣袖,示意王宝和领着诸人退下。
眼见众人都退去了,她款款起身,移至他跟前,却在他膝上落座。他略微红了面颊,就势握住她的素手,轻声叹道:“真儿,自从有了身子,倒是越发娇嗔了。”
她半羞半恼道:“并无外人。”
他望着她的娇颜,不禁动容,低低笑道:“朕有了真儿,即便国事再忧心,也去了大半。”
她假装不信,娇笑道:“是么?皇上可是诳真儿?”
他不答,低头抱住她的身子,将头偎入她脖颈间,许久都一动不动,冠冕上的宝石和金器,咯得她生疼。
她心内叹气,面上,却依旧和顺如初,柔声道:“皇上可想和真儿说说么?”
片刻之后,他果然闷声轻道:“真儿,你说朕做错了么?”
她听了,一双眼眸随之暗了下去,轻声道:“臣妾听说,最近京城内流传了一首民谣,连街边的孩童都会吟唱,陛下,要不要听?”
“哦?说来听听。”
“莫逐燕。逐燕燕高飞,高飞上帝畿。”她抬起臻首,小心翼翼地转述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他苦笑了下:“今天早朝时,有朝臣上书,让朕‘停止削藩,以推恩代之’。”
“陛下,要如何给叔王们推恩?”
他望着殿内菱花隔扇琐窗,自语道:“他们让朕效仿前朝主父偃之策,变削藩为推恩,对诸王之子大加分封。在北方当藩王的,就把他的儿子们封到南方;在南方当藩王的,就把他的儿子们封到北方。不分嫡长,一律都封为王。这样一来,诸王越来越多,力量也就越来越小,不用削藩,其力自削,又不必伤了一家人的亲情。”
她心内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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