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她来,本是要给他与她一条退路。
他和她的情分,让他不得不在杀他之前,给她一个交待。无论她信不信,他做了,她便怨责不到他。
她已是他的皇后,这世间,他所能给出的东西,他都一一给了她。
而有些东西,是他无论何时,都不可能给出的。她冰雪聪明,自是无需他再多言。她既跟了他,眼前这一切,都是她必须要受的。
他当然知道她会痛,他,纵再无情,也会有痛。可是,不经过这些痛,她又如何能站在他身后,和他同享这世间至尊的荣华与权柄?
她,和徐氏不同,她即便再痛,也绝不会忤逆他,这亦是他怜惜她至深的原因之一。
他淡然一笑,附在她耳畔,低语道:“尔,放心。朕,还不想灭了方府一门。”甬道深处,却随着他的耳语传来一声一声稚子的惨呼,凄厉之至,显是正在被施与刑罚。
婉如,仿似疯了一般,高声叫着,一双杏目,仿佛要泣出血来。伸出双臂,刚想扑至天子跟前,却被他身侧护驾的禁卫军们以刀剑拦于合围之外。
怀内之人,想要挣扎着说话,却说不出一个字。
婉如目眦欲裂,突然间,再也忍不住,悲声号道:“逆贼,尔,窃国夺位,屠戮忠良,总有一日,尔将死无葬身之地!”
她五内俱焚,自他怀内,强挣着回身,低声拦道:“二婶,住口。”
他的心性,她岂会不知?即便他念着她,暂时饶了他们母子,但,如若二婶再当着这些禁卫军口出不逊,怕即便是她,也救不了他们。
但,此刻的婉如好像疯魔了一般,新伤旧痛,如倒海一般,俱涌到眼前。直勾勾望着眼前人,忽然间,收了哭声,朝天子吃吃笑道:“朱棣逆贼,尔,休要得意!尔,纵窃了国又怎样?尔这个皇位,不过是你侄儿舍于你的。尔的所谓皇后,也不过是他人的破鞋!尔这一生,悲哉卑哉,又比那些蝇狗之辈好过多少?!”
话音未落,监牢之内,已遽然传出一句断喝,怒声斥道:“郑婉如,你给我住口!”
婉如期期然回首,匍匐于地上,冷笑应道:“方孝孺,事已至此,尔之亲子被人屠戮,尔仍要护着这个贱人?!”
她,突然呵呵笑起来,低低再道:“贱人。真是一个贱人。尔有何通天本事,能让天下间所有男人都为你如痴如狂?!竟然痴罔到连人伦都不顾了?!”
方寸之地间,男儿面如死灰,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
他最怕的那一刻,终到眼前来。
铁栏之外,天子,徐徐松了手臂的力道,波澜不惊地接道:“尔,方才说什么?”
臂内之人,顺势跌落至地,小小的身子,僵硬如斯,却不肯抬头。
贝齿才用力咬下,下颔已被一双大掌钳住,果不其然,鲜妍的血线正沿着苍白的唇畔汩汩而下。他再迟一步,她又要故技重施,只为自尽于他跟前。
以他的心机,其实已毋庸方郑氏再多言片语,眼前,这三人的形容,他已了然于胸。但,如此不堪,如此污秽,让人如何能甘下心?他强忍着心内的痛楚,哑声,再质问道:“方郑氏,朕,在问你话。”
婉如冷冷一笑,昂首啐道:“朱棣,天下间最可怜之人,实乃,非你莫属。尔,竟不知么?”
他淡淡一笑,反问道:“是吗?”
“来人——”
“陛下!”
“传旨下去,给朕拿了方孝孺一府。”
女儿强行掰开他的长指,用尽一丝气力喘道:“朱棣。”眼中,俱是盈落的泪意,一如最晶莹的鲛珠。唇形,因着他的力道,扭曲着,始能吐出这两个短音。
他心内痛得一缩,手指愈发用力。不知是怕自个一松手就万劫不复,还是怕自个再不松手,就真的万劫不复。
冷汗,自那副惊世的俊颜之上,不停滴落。眸光似刃,眸内,俱是焚心之人的血丝。
婉如看得好不畅快,耳畔稚子的惨叫之声,竟也似听得不甚分明了。她攀着铁栏,勉强立起,兀自格格笑着。
“方寒枝,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一日,你二人背着我,在后园私会。天色,都不曾亮,你们一个吹笛,一个起舞,好不惬意啊?你才多大点的人,就懂得以色侍人,你不是贱人,天下间,谁还能担当得起这两个字?”
“你若不是贱人,能让他枉顾人伦羞耻,做下此等不仁不义之丑行?可怜我和母亲遑论如何劝,都劝不回这个浪子的心肠。”
“二婶——”
“呸,谁是你二婶?!”
“我原本想将你远嫁,了结了这段孽缘,可是他——却偏偏舍不得!舍不得让你远嫁,舍不得将你嫁于旁人,好一个舍不得!”
“好容易老天有眼,让你自投秦淮而死,可是,你竟死不了!”
“我心内到底不忍,趁他外出,将你托付给我的族兄何赟,可是你——竟然又惹上了这一个皇子。一个太子,还不够尔消受的?尔,到底有何绝色绝技,能让这么多男人甘心为了你前赴后继?!”
“双生,非但没有嫌弃你的腌臜,他倾其所学,教你养你,可是你是怎么回报他的?他为了你,不明不白,横尸街头,天下间,尔不是妖孽,还有何人能担当起这两个字?”
他猛地一挥长臂,力道之劲,眼前那副小小的身子,应声坠落于五步之外,重重磕于冰冷的铁栏之上。
鲜血,自女儿的额际、鬓间,泉涌一般溢出。
他,眯起眼眸,仿若不见,精壮的铁躯,起伏不止,俱是强抑的暴怒之意。只听一阵金石之音,却是男儿的铁臂,蓦地拔出了身边禁卫腰间的长刃。
她强自支起自个的身子,仰头,望着自个头顶之上的俊颜,拼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低低辨道:“敷儿……没有。”
她不畏死,但,她若今日死在他的刃下,所伤的,何止是他?还有他,更有方氏满门,怕犹嫌不足。
她话音未落,婉如,却厉声尖叫道:“尔还没有?”旋即扑过去,扯住她的小脸,逼她望向牢内之人,尖声道:“你看着他再说一次,你心里,从来没有他?你心里,果真没有他?”
她被迫望着铁栏之内的他,却见他缓缓阖上双目,男儿清隽的容颜之上,俱是万念俱灰的伤意。
女儿,实在狠不下心再说出那两个字来伤他。可是,她若不说出,伤的,就是身旁这一个。
她再移目看向身侧之人,却见眼前之人,掌中长剑簌簌发抖,一双眼眸,通红似血染,直看得人肝肠寸断。
她终是伤了他。
她闭上眼睫,索性不再看任何一个,用尽全身的力气,咬下去。
吞金,固然可以求死,却死得实是太难太苦!齿间,刚觉出痛意,却有更深的痛意,自胸口处袭来。
她岂会不知这断肠之剑来自于何方?
穿胸而过,裂帛之脆音,血肉穿透之闷声。灼热的鲜血,溅于人面上,身上,地上。四溅开去,一如那一日,那一日。
耳畔,似隐隐传出乐音,却是一阕悠扬的笛音。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可,心悦君兮,君可知?
飘飘渺渺,迂回不去,渐渐,抚平了人心之巨殇,竟再也觉不出那一份煎心之痛。袅袅娆娆,终成绝响。
血,汩汩涌出,染了人的罗裙,云靴。
宛若三月之桃夭,开遍了斗室。
第六章 只影向谁去
男儿,掷了手中带血长剑,扔于足下,大步,扬长而出。
才走出刑部监大门,即已敛了怒意,朝原本立于马车前恭迎圣驾的禁卫命道:“传旨下去,即刻封了刑部监。所有人等,一律不得出半步。如敢遗漏了一个,为尔等是问。”
洪武三十五年,六月二十一。
禁卫军中并内侍,逾百人,因骄纵失职,俱被处死。
洪武三十五年,六月二十三。
‘奸臣榜’首恶之一,太常寺卿黄子澄,因抗辩不屈,磔死,诛九族。所谓磔刑,五代时始置的凌迟极刑。即割肉离骨,断肢体,然后割断咽喉,俗称剐刑。
‘奸臣榜’首恶之一,兵部尚书齐泰,磔死。并叔父齐阳彦、堂弟齐敬等7名亲属执于京师,斩于市。
‘奸臣榜’首恶之一,文学博士方孝孺,磔死,株十族。
所谓“十族”,实乃亘古未有。除却亲族,另加“门生、友”一族,以成“十族”。
帝,恨其嘴硬,命人先将其嘴角割开,撕至耳根。孝孺血涕纵横,仍喷血痛斥。
天子震怒,遂,命“每收一人,辄示孝孺”,须当其面诛。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全部凌迟处死,入狱及充军流放者数千人不止!
然,方氏至死未屈。其胞弟孝友临刑时,孝孺泪如雨下。孝友从容吟诗:“阿兄何必泪潸潸,取义成仁在此间。华表柱头千载后,旅魂依旧回家山。”
最后磔死者,始至方氏孝孺。男儿四肢百骸,已无一处完好,鲜血淋漓,血肉模糊。肉已离,骨已断,筋仍连。
死前,尚作绝命诗一首:“天将乱离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猷,忠臣发贲兮血泪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呜乎哀哉兮庶不我尤。”
自古“士为知己者死”,然,能有方氏孝孺者,亘古未有一人。方正学,工文章,其文醇深雄迈。每一篇出,海内争相传诵。但,自永乐年始,甚至民间有私藏方孝孺文集者,也坐死。“凡系诸臣手迹,即零星片札,悉投火中,惟恐告讦搜捕踵之,故其事十无一存”。“焦园蚕室,尽付劫灰,头白汗青,杳如昔梦”。
午门外,正午的骄阳,灼热似火。
漫天漫地的鲜血,染红了大地,染红了人眼目。削钝了无数片短刃,砍折了多少支长锋,人肉满地,人骨满地,甚至,连行刑者也随之轮换了若干茬。
菜市口,初始,尚聚集了数千人的百姓前来围观,行刑至一半,那些人早已自发散去过半。再,过了几柱香的时辰,原本挤得水泄不通的刑场四周,这些看热闹的人潮,齐齐作鸟兽状,仓皇逃遁而去。
如此惨祸,岂是一个“惨”字了得?岂是一句“惨绝人寰”能够囊括?
血流成江,血流成河,江河再深,毕竟东流去,卷起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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