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八·月悼
她现在经历的事,已经和原先不一样了。大到安禄山之死,小到小玉拜师、卓兄搭救,都不是她原先所知的那样。安禄山本是三年之后死于范阳,也是那个时候,她在野外遇袭,卓兄出手相救。他的武器是一支碧玉短笛,而这支笛子现在正在她手里。
菡玉从怀中掏出那支笛子,指腹抚过笛身的裂纹。尾端的流苏已经旧了,微微泛黄,末梢上一点灰褐的污迹,和她初次见到时一模一样。
原来,那是他的血。他身体的一部分,在她遇到他之前,就已伴随了她许多年。
她扣紧了十指,紧得流苏微微发颤。她根本没有插手,没有想过凭运气坐收渔利,安禄山轻易地被他的儿子、心腹大臣和近侍串通杀掉了,叛军的阵营将因此而巨变;但她处心积虑想要避免的,却像宿命一般不可抗拒。
“玉儿,”旁边有人唤她,“你在想什么?”
菡玉回头一看,却是李泌,不远处还有广平王、仆固怀恩和回纥叶护。她只顾着出神,竟然没注意到广平王回帐了,连忙收起玉笛上去拜见。
广平王先一步道:“少卿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仆固怀恩问:“少卿伤势如何?看过军医了吗?”
李泌代她回答:“瞧过了,都是些皮外小伤,应无大碍。”
仆固怀恩叹道:“昨日都怪我一时大意中了安守忠的奸计,不但没能抓住安李二人,还让少卿涉险受伤。”
菡玉道:“也怪下官武艺不精,拦不住安守忠也就罢了,还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反成了将军的负累。”
仆固怀恩道:“少卿言重了。捉拿安李本是我的责任,少卿的任务不过是辅助。是我不察中了疑兵之计,完不成事还连累少卿。”
广平王安慰道:“将军少卿都不用自责了。捉拿安李二将原本就不在计划之中,办成了固然是大功一件锦上添花,办不成也无须介怀,两位都安然归来便好。”
仆固怀恩和菡玉俱拜谢。叶护插口道:“大王的手下真幸运,有这么体恤下属的王。不知我们回纥的士兵能不能也幸运地得到大王眷顾。”
广平王与李泌对视一眼,说:“此次得胜,回纥兵功不可没,本王定会禀明陛下论功行赏,与大唐士卒一视同仁。”
叶护直言道:“出征前陛下答应我们,攻破长安城后,土地和男人归大唐,财帛和女人归回纥,现在是时候履行约定了。”
菡玉忍不住上前道:“大王!长安乃一国之都,如果……”
李泌悄悄摆手制止她。只见广平王忽然转身单膝跪下,对叶护拜道:“如今西京初定,洛阳仍陷贼手,人心未定。如果现在就大肆掳掠,东京军民将为叛军死守,难以攻取。愿叶护宽容些许时日,取东京后再如约。”
叶护大惊,连忙扶起广平王,拜于阶前:“回纥远来相助,是为解救国家危难,当然以打胜仗为重。我立即为大王率军前往东京。”
广平王道:“回纥士兵作战疲惫,可先屯城南休整三日,与大军一同出发。”
菡玉趁机道:“西域各国士兵还未安排营地,不如让他们与回纥兵一处驻扎。”
广平王道:“少卿所言正合我意。仆固将军,就由你率领西域各国兵卒,与回纥一起到浐水东岸扎营,等候军令。”
仆固怀恩望了菡玉一眼,拜道:“臣谨遵大王调度。”与叶护相携离开。
菡玉暗暗舒了一口气。广平王看看李泌,笑道:“不知这样安排,少卿满意否?”
菡玉微赧,说:“大王心怀仁厚,真乃华夷之主。”
广平王道:“其实这也都是先生给我出的计策,居然和少卿想到一起去了,你们俩真不愧是师兄弟。”
李泌但笑不语。菡玉道:“早知大王已有打算,臣实不该出言冒犯。只是攻克东京之后……”
广平王道:“西京为贼反复劫掠,财物尽输范阳,府库寸帛无存,只好先以东京推托;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安庆绪也是穷奢极欲,洛阳倒是府库充盈。回纥图财,克城之后但以府库金帛赠赂,还省去他们抢掠的功夫,当可保洛阳百姓安然。”
菡玉道:“大王如此为百姓着想,众心所向,何愁两京不定!”
她这句话倒是说中了。广平王这次劝退回纥,大得人心,官军入城时,长安百姓不分男女老幼纷纷出家门夹道欢迎,连城中杂居的胡人都来迎接,四处传颂广平王有仁主风范。后来此事传到皇帝耳中,连皇帝都说:“予不及也!”
李泌随广平王入城不久,下午皇帝便从凤翔遣使来召他回去。菡玉送他到城西金光门,李泌还有些不放心:“玉儿,我近几日都不会回来,你一个人留在军中,周围全是男子,要自己小心……”
菡玉笑道:“大哥,我在朝这些年,周围也全都是男子,不是一直没出纰漏?”
“还说没出纰漏……”李泌说了一半打住,“以前你自己有住处,不像军营里要和别人同行同宿。”
菡玉只当不觉:“对了,我在崇化坊租赁过一处寓所,还有许多家当落在哪里,欠了人家一年的租金了,不知房主还在不在。如果有幸没被清扫出门,倒可以去那里居住。”
李泌道:“这样也好。”又嘱咐了她几句,二人在城门话别。菡玉目送了他一阵,自己掉头打马往东走。刚走出去几步,忽然听李泌在后面喊道:“菡玉,此处往南过两坊就是崇化,你怎么往东走?”
菡玉回头冲他挥挥手,调转马头改往南行。经过崇化坊口时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看了看。没想到她租赁的屋子还在,行李物什被人翻过,倒是一件没少,想来是叛军掳掠时也嫌她的东西不值钱。屋里落了厚厚的灰尘,房主一家早就往乡下逃难去了,坊里邻居也不剩几个人。她心想正好有个落脚的地方,便把屋子略微打扫了一下。
出门时已是黄昏,阴天天黑得早,她沿着崇化坊北面的街道一路往东,到宣阳坊时天色已经擦黑了。宣阳坊有许多达官贵人的宅邸,以前坊正总是特别严格,宵禁前一个时辰就开始在坊门口盘查,她身着官服都有几次被拦下来盘问。但是现在,这一片已成为长安城最萧条的地方,坊内只见满目的断瓦残垣,雕梁画栋都坍塌成土,入夜后一片昏黑,不见灯火。
竟然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敢来这里看一眼。
对面亲仁坊的坊正远远地冲她喊道:“官爷,您是要进去吗?”
菡玉停下问:“不知此处可许通行?”
坊正道:“通行是可以通行的,只不过天快黑了,里头又不住人,听说夜里常常闹鬼,您还是明日再来吧。”
菡玉对他一笑谢过,下马搬开坊口的栅栏,把马系在坊门柱子上,徒步入内。
虢国夫人府的铁门匾犹在,半边耷拉着挂在烧焦的门楣上,不知被人泼了什么深色的污物,匾上的金字都看不清了。旁边相府大门则完全被焚毁,只剩下一堆焦黑的瓦砾。
相府内已经没有一栋完整的屋舍,墙缝泥堆上钻出一丛丛的野刺槐,杂草遍布。她只能凭着记忆中的方位在废墟草丛中穿行,往日走过无数遍的道路也被砖瓦泥土掩埋。
进门后左拐,穿过一条自南向西的九曲回廊,是她走得最多的路线。后来书房和她的院子间加了门,须从花园里绕过去了。现在那弯弯曲曲的回廊还能看得出个大致的形状,书房屋舍却被草木掩盖,黑暗中只见微凸的轮廓,如同荒弃的坟冢,过往都在那里埋葬;花园里的荷塘早已干涸,池底的泥沙晒出一道道错综的裂纹,像一张巨大的历经沧桑的脸。
人非,物亦不是。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过去一年了;又过得这样慢,竟然才过去一年。
她茫然地穿过枯池,走到中央半没在泥里、碎成数段的石鹤石莲旁。池中沙子淤软,她似乎踩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子,把脚挪开,却看到泥中有隐约的白光一闪。她蹲下身去,把泥沙拨开。
那是一块破裂的玉佩,雕成莲花形状,边角磕碎了,裂缝里嵌满了污泥。它显然已埋在这里很久,上下穿缀的丝线都已朽烂,只剩这一截光润的白玉,隔着四年光阴,从淤泥中重现天日,在她面前静静绽放。
背后草丛突然悉簌一动,她惊了一跳,失声道:“什么人?”
草里声响又停歇了。她心口还在突突地跳着,轻手轻脚地走近,伸手去拨那半人高的野草。草里似乎还埋了毁坏的家具,泥面上露出几截烧断的木柄。她扶着木柄跨过去,第一下没有察觉,待整个人都过去了,才恍然醒悟过来。
她所站的地方,埋着一张榻。她正握着的木柄,原本雕的是缠枝花纹,密匝繁复的花样,突起一朵花苞,硌得她手心生疼。榻上铺的箬竹席,在肩背上压出一条一条细密的纹路。他的手掌被瓷盅盖子划出了血,从她肌肤上抚过时,便如烙铁一般灼人。那时她是那么不情愿,然而如今,竟成了唯一的旖旎回忆。她再求触碰一下他,哪怕只是指尖,亦不可得。
就像这荒寂无人的废墟,再也回复不到往日繁华富丽的模样。
她往前跨出一步,草丛里躲着的东西受了惊,从她脚背上嗖的一下蹿过去,钻进旁边的乱草堆里,只看到黑溜溜的一长条,不知是野猫野狗还是黄鼠狼。她顺着它逃跑的方向望去,远处隐隐约约透着一点火光。
难道这片废墟里还有人么?看那个位置,大概是以前的厨房。
菡玉向厨房那边去,越过草丛走得近了,火光却又不见了。厨房和仆役住房连着,屋舍简陋,未被大肆劫掠,只塌了一面墙,屋檐用几根手臂粗的木棍支着,摇摇欲坠。屋里昏暗不清,她掏出火折子点亮了,只见四下里虽然凌乱,却没有蛛网灰尘,应是常有人走动。大灶也破了半边,只剩一口锅。她摸了摸灶壁,炉膛内还有余温,显是刚刚有人生过炊火。
她在屋内转了一圈,寻着墙壁上的灯台点着了。四下巡视一番,未闻人声,便朗声问道:“有人在吗?”
回答她的是一声猫叫。她等了片刻没有人应,又道:“此处房屋颓塌不宜居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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