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许多极细的牛毛针在反反复复地戳着。
为什么……还会这么痛……她红着脸想,走到庭中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活动一下手脚,终于好些了。
“吉少卿,原来你早就回来了。”远远的韦见素向她招手,面有喜色,“少卿,多亏了你呀!”
菡玉上前问:“少师有何喜事?有下官的贡献?”
韦见素笑道:“我哪有什么喜事,是陈大将军的病大好了!昨夜经你提醒,太医令及时救治,竟又把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今早已能下地行走了。太上皇本准备一早动身,听说陈大将军病势好转才又逗留,大将军还说午后就能随陛下一同出发了呢。”
菡玉道:“陈大将军转危为安,下官也欣慰之极。只是昨日那冥使之事……”
韦见素道:“少卿宽心,这等鬼神阴阳之说我当然不会提的。不过我倒另有一件蹊跷事要告诉少卿。”把他刚到陈玄礼房前所见所闻及门窗密闭之事说了一遍,问:“陈大将军的怪症,是不是真由幽冥而起?”
菡玉道:“我也没有亲见,但大将军现已好转,应是命不该绝,连冥使都不拘他。想来以后不会再有事了。”
韦见素道:“此处总还是有些古怪,大凶之地不可久留,我得劝陛下尽早离开。对了少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早上我问守卫还说没见你回还,我还担心你要跟不上上皇行程呢。”
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累极倦极睡得死沉,自己也不知道……支吾道:“嗯……是天亮后才回的。”
韦见素道:“难怪看上去如此疲累。上皇可能午后还是要动身,旅途辛苦,少请赶紧回去补一补觉吧。”
她看上去……很疲累么……菡玉脸上微热,说:“不了,我还是先去拜见上皇吧。”
韦见素笑道:“你现在的模样可没法去见上皇,看你背后,怎么蹭得全是泥,跟在地上打过滚似的。——少卿,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菡玉几乎将脸埋到胸口:“太阳晒得太热了……我先去梳洗更衣再往拜见。”逃也似的奔回房间,脱下外衣一看,不但蹭了一背的灰尘泥土,衣缝里还夹了不少草屑。明明是垫了他的黑袍的,那袍子那么大,怎么还会……她胡乱想着,脑中又浮现出那张花笺上胭脂写就的词句,自己都不好意思抬头,只埋首在胸前急急忙忙换上干净衣裳,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微微勾了起来。
一三·月慝
俗语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陈玄礼这回却恰恰相反,缠缠绵绵病了许久,说好就好了,当天下午就真的恢复泰半,坚持和太上皇一同启程。初时还只能坐车,过了一天便能骑马,完全又是患病之前那个老当益壮的龙武大将军了。
太上皇在凤翔时命士兵们全都解甲入库,此时全队人马只穿布衣,手无寸铁。陈玄礼知道后不免又向高力士和韦见素发了一通怨慨,责怪他们不顾上皇安危,竟不劝诫。好在广平王攻克东西两京之后,京畿道长安以西的叛军贼寇都已肃清,不久又与皇帝派来迎接的三千精兵会合,太上皇一路安然。
十二月初三,太上皇抵达咸阳望贤宫,稍事休整,第二日再入长安。
初四一大早,皇帝亲出长安迎接太上皇回宫,一直迎到咸阳行宫。菡玉和韦见素、陈玄礼等随侍太上皇于望贤宫南楼,遥见皇帝带着数千兵马进城,所备车驾皆皇帝用服,自己则脱下赭黄龙袍,只着紫袍,远远望见太上皇在南楼上,在望贤宫门前便下马步行,拜于楼下,口称:“儿臣恭迎陛下回京!”
太上皇连忙下楼。父子俩一别已有一年半,物事全非。皇帝日夜为东征平乱操心,比在东宫当太子时憔悴了不少;太上皇年已七旬,更是一日见一日地衰老。二人久别重逢,都心生悲戚,相对垂泪悲泣不已。
太上皇命高力士取来黄袍给皇帝披上,皇帝辞道:“儿臣只是危难之际代陛下暂摄百官,现在陛下回京,儿臣当还东宫仍为太子,奉行孝道。”连连推辞不肯受黄袍加身。
太上皇道:“如今天命人心皆归于你,你只要能让我剩下这几年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地度过,就是尽了为人子之孝了。”
皇帝惊道:“父亲何出此言?庶民百姓都知孝敬赡养父母,我怎会不尽心侍奉父亲安度晚年?”
太上皇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老啦,没有力气再来治理这么大的国家了,你难道忍心让老父再拖着这老弱之身为繁芜国事操劳?”
皇帝道:“儿不孝,万事当以父亲怡乐为要。”这才穿上了黄袍。仪仗之外的百姓见此情景纷纷欢呼拜倒,既舞且泣。
内侍牵来给太上皇备的御马,欲扶太上皇上马。高力士上前劝道:“陛下,您已经走了一个多月的远路,不能再颠簸了,还是坐原来的车辇吧,一路上也都坐惯了,稳当。”
皇帝道:“这是儿臣特意为父亲选的牝马,高头阔背而又性子温顺。长安父老们日夜盼望陛下归来,骑马不是更方便他们一睹陛下风采。”说完自己先上马绕场小跑了一圈,在太上皇面前下马拜道:“父亲,儿臣已经试过,此马的确温顺稳健,请父亲放心骑乘。”
太上皇转头对高力士道:“既然这样,那就骑马走走看看?”颇有些跃跃欲试的架势。
高力士道:“但凭陛下喜好。”扶太上皇上了马,自己在马前执辔。皇帝说:“高翁,让我来为父亲牵马吧。”
以前太上皇还在位时,高力士深受帝王恩宠信任,皇子公主们都敬称他为“翁”;如今太子登基为帝,东西两京之役后根基已稳,天下归心,与当年自不可同日而语。高力士见皇帝不仅对太上皇示以至孝,连对他也尊敬一如往常,实在无可挑剔,只得松开手中鞭辔交由皇帝执掌。
太上皇俯下身道:“你是一国之君,怎么能让你做这样的事呢?”
皇帝道:“我在百姓面前是一国之君,在父亲面前只是人子而已。儿子为父亲执辔牵马不是应该的么?”太上皇再三推辞,皇帝还是坚持一直牵到咸阳城外才上马,也不敢走在路中央,只在前方旁侧引路。
在望贤宫内时,百姓只得在仪仗外观望,此时出了咸阳城,道路不过数丈宽,两边都是围观的民众。太上皇边走边向路人招手,笑说:“朕为天子五十载,不为贵;今为天子之父,始贵耳。”
乡民应道:“臣等今日同时见到二位圣人,亦死而无憾矣!”纷纷拜伏于地,口呼万岁。
一路行去皆是人群熙攘,咸阳的百姓尚未送尽,长安的臣民已经迎出城来,首尾相接,月余前皇帝入西京时也未有如此盛况。
太上皇从城北开远门入大明宫,在含元殿接见众臣,百官与去年朝堂上相比已是人事全非。皇帝请太上皇入居大明宫正殿,太上皇不肯,说:“此乃天子之位。”傍晚时入住兴庆宫。
此时百姓仍不肯散去,都聚集在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下翘首仰望。太上皇又登上勤政楼与父老会面,一直到日暮时人群仍无散归的迹象。皇帝只好临时下令暂停宵禁,开东市让百姓夜游,太上皇坐勤政楼上也可望见东市中的情景。
这是叛军败退、战乱初定后西京首开夜禁,长安百万民众受叛军铁蹄蹂躏践踏一年有余,如今终于云开月明,二圣还京,有望再续往日太平安定,欣悦之情自是难以言表。虽然事出仓促,不如往年上元佳节花样繁多,但热闹的程度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菡玉本只想去看看东市店铺的状况,等到觉得人多拥挤时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东市四面共有八个门,都是只见进不见出,不停地有人从四面八方拥进来,摩肩接踵人山人海。她逆着人潮而行,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挤到了门口,冷不防被人拽了下袖子,回头一看,却是个走江湖的术士,须发花白,肩上扛一面布幡,指着她额面道:“郎君印堂发暗,目有阴翳,近期必有灾厄啊。”
菡玉正急着回去,哪有心思算命,谢道:“多谢老丈提醒,我自会当心。”转身欲走。
那算命先生道:“花市正好,郎君却这么着急要走,是去赴黄昏之约么?”
菡玉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停下脚步。算命先生见自己说中,赶紧接道:“郎君,你若想解灾厄,最好不要去。”
菡玉想了想道:“愿闻其详。”
算命先生神神秘秘地一笑:“红颜白骨,不过一念之间。”
若只论相貌,说是红颜也不为过……菡玉心里如是想着,没有说话。
算命先生以为她不明白,又凑近道:“敢问郎君近日是否常觉四肢乏力、关节酸痛有如针扎、腹下丹田处隐有黑气?是否在此之前……有艳异之遇?”
菡玉忍不住脸一红,低头瞄了一眼自己胸腹。他说的前几项都符合,至于丹田有无黑气倒是未注意过。
算命先生看她脸色,明白自己猜得不差,瞪大双目道:“郎君有所不知,这正是妖鬼缠身、精气泄露之兆啊!待那黑气升到胸口膻中穴,便是神仙也难救了!我这里有一道妙宝真符,郎君拿去贴在门上,保那女鬼难再近你身……”
精气泄露……她哪里来的精气,更别说什么女鬼。菡玉笑道:“多谢老丈提点,不过我真的不需要。”拜谢而去。那算命先生还在后头喊:“我劝郎君早早醒悟,切莫耽于美色,误了自己性命!”
菡玉匆忙回到崇化坊的寓所,卓月还没有来。她点起灯,想着算命先生说的话,顺手解开衣衫看了一眼,却比算命先生说的还要严重,不仅胸腹之间泛了黑,还一直延伸到心口,俨然是所谓神仙难救的症状了。她还是那日在马嵬驿时沐浴过,当时似乎没看到有这么明显的黑迹,后来就没留意,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来的。难道真如算命先生所说,是与妖鬼接近所致?
正想得出神,冷不丁背后突然伸过一只手来探进她衣领里。她吓得往旁边跳了一步,见卓月从阴影里现身出来,忙揪紧了领口:“卓、卓兄!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谑道:“来很久了,看你磨磨蹭蹭脱件衣服都要脱半天,只好帮你一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