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副将怒而拔剑,被鲁炅制止。鲁炅拭去面上唾沫,和声道:“各位乡亲,下官淮西、襄阳节度使兼邓州刺史鲁炅,乃陛下敕制任命,并非胡虏贼寇。乡亲们夜袭我军,是否有所误会?”
妇人恨声道:“没误会,杀的就是你姓鲁的!你们这群禽兽,比胡虏贼寇更可恨!做出那等猪狗不如的事,还敢自称王命之师!陛下真是瞎了眼了,让你这恶贼做节度使,还不如直接把州县送给安禄山,我们都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境地!”
鲁炅问:“敢问下官犯了何罪,乡亲们要诛杀我?”
妇人道:“你战败而逃、屠戮百姓、杀良冒功,还不该死?”
鲁炅道:“战败确是下官之责,部下沿途对乡亲们有所骚扰,也怪下官治军不严。这些下官都承认,回治地后就将上表请罪,听任陛下发落。但屠戮百姓、杀良冒功这两条,下官不能认罪。”
妇人道:“你当然不认了,姑奶奶这就替天行道,取了你的狗命,替我夫君孩儿报仇!”霍然而起往鲁炅座前冲去,四五个士兵齐上才把她按住。
鲁炅道:“下官若真有残杀百姓之举,不必娘子动手,下官当自绝抵罪!”
妇人冷笑道:“说得好听!你杀了我们村两百多口人,我丈夫和三个儿子都是死在你的刀下,你怎么还好好的站在这儿,怎么还不去死?”
鲁炅大惊失色:“竟有这样的事!——下官昨日行军六十里,夜间刚到此地,屠村者恐怕另有其人。”
妇人道:“两天前打这里过、打着淮西节度使旗号、竖‘鲁’字大旗往南去邓州的,难道不是你的部下?就是他们把我们村的壮丁全都杀了!”
鲁炅一听,几乎昏晕过去,孙副将及时扶住他才免于厥倒。他浑身发抖,哽咽道:“我的部下,杀了你们村两百多口人?”
妇人道:“不是你部下还有谁?他们强征我们的口粮,村民不肯,竟大开杀戒屠戮全村,五十岁以下的男丁全都被杀光了!还说东都周围的百姓都做过安禄山的臣民,是胡贼一伙的,杀了正好立功!现在村里就剩我们这些老弱妇孺,粮食也没了,还有什么活头?”妇人到底心性柔弱,一边说着一边就忍不住落下泪来。
鲁炅痛哭流涕,抢过孙副将的佩剑就要自刎,被孙副将和几个士兵死死拦住。孙副将道:“人又不是大夫杀的,事已至此,大夫即使自尽也于事无补了!”
菡玉也劝道:“此去邓州尚有七百里,难保不会再出这样的惨事。大夫一死,众军无首,只会更加动乱。不如快马加鞭赶上大部,整肃军纪,以绝后尘。”
鲁炅这才止了自戕的念头,向西一拜,又对乡民们跪地叩首道:“下官定会给诸位乡亲一个交代!”命士兵们给被捕的乡民松绑,又问那名妇人:“现在村中还有多少人?”
妇人狐疑道:“本来还有三百五十来口,今夜又被你们一杀,只剩不到两百了!”
鲁炅对菡玉道:“请少卿分军中存粮一百石,送到乡亲们府上。”
孙副将抢道:“大夫,把米粮给了他们,那弟兄们怎么办?”
鲁炅沉下脸道:“你去问问那些走在前面的‘弟兄’,欠他们的可止一百石?更不用说还有两百多条人命血债!”
孙副将默然不语。菡玉道:“孙将军不用担心,咱们还有三十多石米,接下来缩食快行,还是来得及赶回邓州的。”
鲁炅对那名妇人道:“娘子,下官力薄,只能给诸位这点粮食,希望能助乡亲们支撑到八月秋收。”说完又对众乡民一拜。那妇人还愤恨不平,但几个老者一旁劝说,又为全村人考虑,只能按捺住意气,收下粮食。
此时天色已亮,雨霁天晴。鲁炅命将士兵尸首就地掩埋,乡民尸身抬送回村,又到前日死难的村民坟前一一叩首祭拜,午后方开拔行军。
当日鲁炅便快马速行,一下午急行军百余里,入夜时在郑州边境的新郑县追上先前撤退的淮西军。鲁炅赴相州时率淮西、襄阳两镇军二万余,此时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不到五千人,不可不说是惨败而回。鲁炅与淮西军失散近月,众将以为他已遇难,正商量要不要上讣告,忽闻节度使安然归来,无不大喜过望,尽出营门迎接。
鲁炅与部下久别重逢,平日亲善的部将大多无恙,自然也是欢喜的。但一想起午前所见,村外满地新坟,再多喜悦也提不起来。众将探问他也一言不发,沉着脸步入中军帐,坐下便问:“三日前大军经过管城县太平村,劫夺村民米粮,杀二百余人,是谁干的好事?”
众将见他一回来不叙别情,上来就兴师问罪,都面面相觑沉默不答。鲁炅冷笑道:“没人认?那就是都有份了!自郎将以上各杖一百,削官停职,待我上表奏明陛下再行发落!”
众将一听,在座者十之八九都要受罚,立即炸开了锅。副将魏孟驯出列道:“太平村乱民袭军,回护逆贼,分明是胡贼的忠狗。末将等已算心怀宽仁,只杀了伤人的乱民以儆效尤。”
鲁炅道:“好一个心怀宽仁!郑州隶属都畿道,洛阳与长安并称两京,治下百姓怎么会是逆胡之属?”
魏孟驯道:“安禄山父子在洛阳称帝两年有余,洛阳民众怎么不算胡属?何况那太平村的乱民还说我们不如胡虏、宁愿还受安禄山统辖云云……”
鲁炅怒而打断:“安禄山占据洛阳两年,民众就算他的臣属了?你怎不说我大唐皇帝保有东都已逾百年?你们劫掠百姓,断人生路,滥杀无辜,残暴比安禄山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不叫乡民置喙?”
魏孟驯还想再辩,鲁炅一挥手道:“不必狡辩了,你且说手上欠了太平村多少条人命罢。”
魏孟驯昂首道:“死于末将之手的胡虏成百上千,末将不记得了。”
鲁炅大怒,拍案而起:“你犯下如此罪行,还大言不惭不知悔改!来人,把魏孟驯推出营门斩首示众,传首至太平村!”
大将当众斩首已是非常严厉的刑罚,何况还要将首级传递示众。此言一出,众将纷纷跪倒为魏孟驯求情。
魏孟驯当然不服,指着鲁炅骂道:“你自己打了败仗留下一堆烂摊子,凭什么债都算给我们?你把数千将士撒手一扔,我们什么都没有,不征百姓的粮食难道等着饿死?那些暴民集众袭军,杀了也有一百多人,难道要我们束手待毙?”
鲁炅气得全身发抖。孙副将劝道:“今日大夫一时意气,他朝淮西襄阳将无复安宁!望大夫三思而后行!”鲁炅任淮西、襄阳节度使,而魏孟驯之弟魏仲犀为襄阳太守,鲁炅若不留情面斩了魏孟驯示众,魏仲犀定会心怀怨恨,两镇离心。
魏孟驯嗤笑道:“孙将军,你不用劝他管我二弟的面子,反正他这个淮西节度使也当不下去了!”
此言一出,众将不约而同停下劝解,刚才还嘈杂混乱的中军帐忽然陷入一片尴尬的沉寂。鲁炅颤声问:“你说什么?谁当不下去了?”
魏孟驯幸灾乐祸地对众将道:“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中使还等着回复呢。反正他现在好好的,还有力气砍我的头,贬个官总不至于气死。”
鲁炅听出是皇帝降旨将他贬职,一时怔忡无言。部将忙解释道:“朝廷新置郑、陈、亳节度使,以大夫为之。另以颍川太守来公节度淮西,魏公节度襄阳。”
鲁炅原任淮西、襄阳两镇节度使,兼邓州刺史,下辖十余州,现在改任郑陈亳节度使,只领三州,也可算是一种变相贬黜了。加上鲁炅刚刚战败,军纪散乱,自己也心中有愧,更觉得是皇帝以此惩戒。
魏孟驯又道:“正好大夫还没出郑州,赶紧回头去郑州城上任吧。此去邓州还有百里之遥,免得再弄几出‘残害百姓’的事,大夫依样推托责任,把部下将领都杀光了!你看人家郭司徒、李司空,一样战败,怎么没‘残害百姓’、斩杀将士?现已全军而还,分屯河阳、太原。还有泽潞节度使王大夫,撤兵之余还在潞城击败了史思明部将杨旻呢。”
鲁炅颓然跌坐于地,任凭魏孟驯数落讥讽,痛哭不已。众将连番劝解,鲁炅才稍止悲声,问部将:“陛下敕命何在?”
部将取来皇帝任命敕书及郭子仪、李光弼等屯军塘报呈给他看。鲁炅边看边哭,说:“诸位各回营帐吧,别在这里看我丢丑了。”
魏孟驯看他这副模样,奚落的话也说不出来了。诸将一一退出帐外,菡玉走在最后,鲁炅叫住她道:“吉少卿,我有数言欲呈司空,他日你回太原时,可否帮我捎封书信?”
菡玉点头答应,跟着众人出了中军帐。孙副将安排她临时住在客帐,菡玉刚躺下没多久,心里还在寻思明日要不要就去向鲁炅辞行北上太原,帐外突然嘈乱四起,士卒奔走,更有人失声痛哭,引得军中嚎啕一片。
菡玉复又起身奔出帐外,就见中军帐外跪了一圈士兵,伏地痛哭,而后出来者围在外圈,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菡玉看帐门前跪的正是方小乙,孙副将在一旁劝阻众人维持秩序,便挤过去问:“小乙哥,出了什么事?为何在此哭泣?”
方小乙指着中军帐泣道:“大夫……大夫他饮药自尽了!”
菡玉大惊,跨过方小乙就冲进帐去。孙副将等人连声阻拦不及,只得也跟进去。
鲁炅正躺在正中毡毯上,面色安然,宛如沉睡。一旁案上摆着纸笔,是他写给皇帝的请罪表书。除此之外还有一壶一盅,菡玉走过去拿起来查看,孙副将连忙阻止:“少卿小心!有毒!”
酒盅半满,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鸩毒气味。她微感疑惑,问孙副将:“大夫何时要的这壶酒?”
孙副将拭泪道:“诸位将军走后,大夫在帐中起草表书,痛哭不止,连写了好几遍都不能成文,因命方小乙去取水酒。我当时就在帐外,还以为大夫心情烦闷欲借酒消愁,谁想到……真不该给他酒的!那时我刚送少卿安置回来,还不到两刻钟,少卿也知道的。”
菡玉道:“大夫尸身渐凉,应非新亡。鸩毒发作可没有这么快。”
孙副将止住悲泣,问:“少卿此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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