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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静沉默良久,脸上渐露颓丧倦怠之态,双肩垮下,好像有什么沉重的担子让他不堪负荷。他用手支住额,摇了摇头:“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不要紧,你自己明白就好。”杨昭看他把自己拒之心门外,苦笑一声,“到太史监去守塔也未尝不好,让你好好地静下心来想一想,以后究竟该怎么做。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回来不迟。”
莲静颓然道:“还能回来么?”
杨昭笑得勉强:“只要你想回来,总能做到的,办法多的是。”
莲静无力地扫他一眼:“谢侍郎提点教诲。”转身走向宫门,步子沉重而拖沓,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杨昭看着他的背影,脑中忽然闪过一句话。
莲浮于水,人浮于世。
当年那个有着一身傲骨、一腔正气,对着池中石莲说“莲高洁输与菊,风骨不比梅,惟心素淡,虽苦犹清”的淡定青年,已经一去不复还了。
天宝五月乙卯,皇帝下旨赐范阳平卢节度使、御史大夫安禄山爵东平郡王,唐朝将帅封王由此开始。同日,太仆卿吉镇安因冒犯阙下,左迁太史监夏官灵台郎,贬去守太史监的观天塔。
十月,吉镇安上言见神人,金星洞有玉板石记圣主福寿之符,皇帝命御史中丞王鉷入仙游谷求而获之;吉镇安复上言见玄元皇帝,宝仙洞有妙宝真符,皇帝又命刑部尚书张均等前往寻求而得之。皇帝尊奉道教,慕长生之道,兵部侍郎杨昭趁机领群臣奏请出自家宅院为道观以祝圣寿,皇帝龙心大悦。
皇帝见符瑞相继,皆祖宗休烈,上圣祖号为大道玄元皇帝,高祖谥神尧大圣皇帝,太宗谥文武大圣皇帝,高宗谥天皇大圣皇帝,中宗谥孝和大圣皇帝,睿宗谥玄真大圣皇帝,窦太后以下皆加谥号顺圣皇后,大赦天下。吉镇安求符有功,归太仆寺任职。时太仆卿已由安禄山长子安庆宗但任,吉镇安暂任太仆少卿。
一四·莲默
“吉少卿,叫了这么多年,还是‘少卿’这两个字叫起来最顺口啊。”杨昭骑着马,慢慢悠悠地踱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晃缰绳,十分悠闲,仿佛他是出外踏青游玩,而不是在执行公务。
莲静直视前方,只顾走自己的路,不开口答话。
“吉少卿似乎不太喜欢这趟行程呀。今日天光明媚,秋高气爽,景色怡人,正是出游的好时节,少卿怎还闷闷不乐呢?”
莲静乜他一眼:“杨侍郎,我们是奉陛下之命出迎东平郡王,不是来郊游的。”
杨昭点头:“是呀,出京远道来迎接东平郡王,也难怪少卿不乐。可惜陛下未准许太仆卿亲迎,不然少卿也不必受此委屈。”
此番安禄山进京,其子太仆卿安庆宗请求出京迎接父亲,杨昭以“安庆宗为圣驾伺服,不宜礼于臣子,且安庆宗在京实为质子,不该离去京畿”为由,让皇帝驳回了安庆宗之请;又说太仆卿虽不宜出迎,太仆少卿却未为不可,以示陛下恩宠殊荣。皇帝竟允了他的提议,派莲静领仪仗出京迎接安禄山,并让杨昭及与安禄山叙了亲戚的杨氏诸人同行。
杨昭打的什么主意,莲静岂会不知。自从他从太史监守塔归来,收敛锋芒,韬光养晦,沉默少言,人人都道他吃了苦头知道其中利害了。偏偏这杨昭还处处与他为难,百般试探,非探出他的破绽不可。(奇*书*网。整*理*提*供)这回安禄山进京,杨照料他与安禄山仇怨深重欲除之而后快,故意让他出京来迎接安禄山,便是有意要探他的底线。
莲静淡然回答:“能奉陛下之命与杨侍郎等同迎东平郡王是下官之幸,怎能说是委屈呢?下官只怕礼数不周怠慢了郡王,折损陛下颜面,所以心有惴惴无心赏景。哪像杨侍郎见多了大场面,又与郡王有甥舅之亲,成竹在胸,当然心中畅悦。届时还望侍郎提点照顾,莫叫下官失礼于郡王啊。”
杨昭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下官自当全力协助少卿。只是这事能不能顺顺当当地办成,还要看少卿自己的分寸。”
莲静略一颔首:“下官必定小心谨慎,仍有疏漏,就要靠杨侍郎指教帮忙了。”
“好说好说,吉少卿不必客气。”杨昭边说边打量他,但他只是一贯的淡然表情,既瞧不出暗藏心思惺惺作态,也瞧不出真心实意并无虚言。
迎接的队伍行至骊山东面十余里的戏水,前方驿路来报安禄山就在数里之外,遂止于戏水西岸,等待安禄山一行。半个时辰之后安禄山也到了戏水,随行不过百来人,安庆绪这次并未跟随。
莲静暗暗舒了口气。
安禄山初见莲静略显不悦,大概是还记着上回的不快。但莲静礼数周全态度恭谨,又有杨昭、杨锜、虢国秦国夫人等在场,不好发作,也客套地虚应了几句。在戏水逗留片刻,略加休整,便往皇帝所在的望春宫前行。
安禄山此次进京,名目是像皇帝献战利俘虏。安禄山屡与奚、契丹作战,得俘虏甚多,数献酋长首级,前后已有四次,因而这回请求进京献捷。但有传言说安禄山这些战果并非正正当当地打仗得来,而是欺骗奚和契丹的部落首领,先假意示好,诱骗各部首领相会,设宴款待,却在酒中动手脚,趁来宾醉倒将头领斩首士兵坑杀,奚和契丹各部因此对中原大唐多有恶声怨言。
皇帝哪管这些,只看到安禄山战功卓著,更加欢喜,不但亲自驾幸东郊望春宫等候安禄山到来,还命有司在昭应、京都亲仁坊分别为他建造新第。杨氏众人至戏水迎接,冠盖蔽野,隆宠逾制。一时朝中无人能比安禄山更得帝心,恩幸冠绝朝野,百官纷纷巴结讨好,与安禄山结交,连原来屡次进言安禄山有反心的太仆少卿吉镇安也借着太仆卿安庆宗的关系和安禄山冰释前嫌。安禄山在亲仁坊的新宅第,从砌房到布置,吉镇安出了不少力气。
“果然是天家手笔,华丽非凡,可与皇宫比肩,咱们寻常人家的陋舍小院哪里能比哟!”秦国夫人隔着马车上的轻纱帘子看向已初具规模的安禄山新第,不无羡慕地赞叹。此时新宅尚未完全竣工,宅内工匠来往穿梭,忙着趁天色未黑透之前收拾停当。院门大开,院子里还堆着木材砖瓦和家什器皿,一名奉命监工的宦官扯着尖利的嗓子吆喝:“喂,你们两个!怎么把这两座金银平脱屏风也搬到院子里来了?这可是陛下御赐的宝贝!还不快搬回屋里去,要是有半点污损破坏,你们谁担得起呀!”
所谓金银平脱,就是在漆器上镶嵌金银薄片装饰,当时金银及其珍贵,以金银装饰的器物都十分贵重,少有人能用得起。秦国夫人远远瞅一眼那两架金银平脱屏风,长宽都足有两人多长,不由赞道:“哎呀,这屏风少说也有一丈五六尺见方,镶满金银,真是价值连城!陛下一下子就赐了两座,一金一银,这安禄山好大的气派,令人望尘莫及呀!”
一旁虢国夫人不悦道:“三妹,一个蛮夷胡人,不过靠陛下一时欢心得了几件赏赐,有什么好羡慕的?你要是喜欢这金银平脱的屏风,明儿个我买两架送你。”
秦国夫人微微一笑:“二姐出手果然大方,只是……我记得你家里那架银平脱屏风,也不过——”她抬手在自己头顶处比了比,“这么高罢?”
虢国夫人正要发怒,被坐在两人之间的韩国夫人止住:“你们俩做什么呢?亲姐妹俩还为了一个胡人斗气呀?还不快坐下!这马车帘子薄,叫外头的人听见看见,岂不嘲笑我们杨家?”
韩国夫人身为长姐,两个妹子当然都不能不卖她面子,于是各自哼了一声,坐下不再争吵。这时只见纱帘外头出现一个骑马的人影,问道:“前头有一棵大灯树,三位夫人要出来观看么?”正是与她们一同出游的杨昭。
三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远远一棵十来丈高的大灯树,缀满各式彩灯,远看火树银花,十分绚丽。秦国夫人嫌纱帘妨碍,索性掀开帘子去看,无奈那灯树还在远处,被亭台楼阁阻挡,只能看到树梢一点。她问杨昭:“三哥,那灯树在哪里?我们走近些去看罢,此处看不全哪。”
杨昭道:“灯树搭在西市南面,我们正朝哪边去呢,但人多路挤,行走缓慢,三位夫人先观赏远景,也别有一番情趣。”
秦国夫人道:“远远地看个树梢有什么意思!”她探出头看了看前方拥挤的车马人潮,不由皱眉,“今儿个都十六了,怎么还这么多人?”就是怕人多拥挤,五家才避开元宵选正月十六夜游,没想到还是人山人海。
杨昭笑道:“人说十六的月亮比十五圆,昨日灯会隆盛,今日余热未了,仍然这般热闹,足见京师繁盛兴平。三位夫人只管在车上坐着看景,这开路的任务就交给小弟和二位兄长罢。”
前方杨铦杨锜策马并行,杨昭便在后护着马车。除了三位国夫人乘坐的车外,后头还有杨铦杨锜的家眷,再加上随行的奴仆护卫,队伍足足有近十丈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西市行进。一路上虽然人多,但平常人看这阵仗知道是达官贵人,纷纷避让,倒也行得顺利。到了西市东口却突然受了阻碍,迟迟不得进。
秦国夫人等得不耐烦了,探出头去张望,只见前面一大群人围在一起,把西市门都堵住了,隔得太远看不清,只听到有争吵声传来。秦国夫人问车旁的杨昭:“三哥,前面出什么事了?怎么停滞不前?”
杨昭答道:“是两路人马同时要过西市门,谁也不让,争抢起来了。”
车内虢国夫人撇嘴道:“谁这么大胆子敢和咱们家抢道?赶到一边去就是了。”
杨昭笑道:“若是平常人家的车马,当然不敢和三位夫人争抢,但这车队是广平公主鸾驾,不好冒犯。”
虢国夫人嗤道:“广平公主?前几日还托我帮她表妹说话,这会儿倒逞起威风来了。叫前头的人让一让,把车赶过去,让我来会会这个公主。”
虢国夫人一向盛气凌人说一不二,前方随从立刻向两边退开给马车让开一条道,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