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停住脚步:“相爷就带了你一个人?”
杨昌道:“还有杨宁。”
他俩这时已经走出几步,菡玉突然回头对韦谔道:“韦参军,你随我一同来罢。”
韦谔不明就里,指指自己鼻子:“我?相爷也有事吩咐我么?”
菡玉道:“刚才咱俩不是正在说么,我想就此问一问相爷。我未亲见其中经过,也许需要你协助。”
这还需要协助?刚刚不全都说过了么。韦谔心中疑惑,但还是跟着她一同往大路而去。杨昌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话。
不多时三人行到路旁,杨昭本是坐在棚中简易的木凳上,看见他们走近,站起身来来回回地踱步,显得有些浮躁。他一下便注意到菡玉双腿双脚都露在外头,想必韦谔、杨昌和田里的其他人都看到了,驻足于棚檐下,眯起眼来。
菡玉发现他盯着自己双腿,面露赧色,小声对杨昌道:“下官未料到会在此处碰见相爷,如此装扮,满身泥水,实在是太失礼了。麻烦稍等片刻。”路旁有排水灌溉用的水沟,积满雨水,她停下来,把粘满双脚的泥土洗去。
韦谔突然惊叫了一声:“少尹,你的腿!蚂蟥!好多蚂蟥!”
菡玉低头一看,只见自己两边脚踝、小腿肚上各叮了数只蚂蟥,前端深深钻进肉里,吸饱了鲜血,棕黄的皮纹下透出暗红色,十分可怖。她从来没见过这种软乎乎的吸血虫子,当即吓了一跳,连忙去拔。谁知蚂蟥吸得极紧,不但拔不下来,还越发往里钻。
“别拔!”
菡玉只听到他喊了一声,下一刻双手就被拂开,小腿被他握在手中。她身子一晃,想要退却,腿却被他抓住,动弹不得。她居高临下,只看到他单膝跪在自己脚下,簇新的紫色官袍拖在泥水里,顷刻就被染透。
杨昌连忙举过伞来给他遮雨。杨昭回头问他:“你身上带没带火石?”
杨昌点点头:“今日正好带在身上。”
杨昭道:“先到棚子里去。”说着放开菡玉的腿站起身来,向她伸出手去。菡玉不知他又要做出什么惊人之举,连忙退后,自发往草棚子里走。
到了棚中干燥之处,杨昭对菡玉一指木凳:“坐下。”一边解下腰间挂金鱼袋的丝绦,用杨昌的火石点着了火,重又跪到菡玉面前,抓起她的小腿,用丝绦上燃烧的火星去烫蚂蟥。菡玉不知如何处置,只得任他摆布。
蚂蟥本是钻得极深,身子又细又长,被火星一烫,立刻缩成一团,从她腿上掉了下来,原来吸附的地方留下一个小圆洞,冒出些微淡红的血水来。他又用汗巾把血水一一拭干净了,仍不放开。
韦谔见此情形,不由纳闷。以前常听父亲说右相对下属很是严厉,动辄大发雷霆喝骂斥责。但今日看来,右相对下属的态度简直是……关怀过头了。这样唯恐别人受半点损伤似的小心翼翼,丝毫不顾自己宰相的威仪,就算今日换作是陛下被蚂蟥叮了,也不过如此罢?只是,如果换是陛下,右相看他的眼光……
韦谔又仔细看了一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右相看少尹小腿的眼光,和刚刚张三哥的眼光……真像啊!仿佛随时都会忍耐不住扑上去咬一口似的。听家仆说他从宫里出来就直奔城外,想必也没来得及吃饭,怪不得。
菡玉双腿被他抓住,蚂蟥都除去了还不松手,满心尴尬,小声道:“多谢相爷,下官没事了,你……你放……”
他这才放了手,站起身来,看向她的眼光恢复为平日的淡然:“蚂蟥口有吸盘,拔是拔不下来的,只会让它更往里钻。以后别赤脚在水田里走了。”
菡玉低头应了一声。杨昌提着她那双草鞋在水沟里洗了洗,拿过来放到她面前:“少尹先将就着穿上罢,总比赤着脚强一些。”
菡玉正要穿,杨昭忽然拦住她,拿起湿鞋来控了控水,见汗巾已沾了血水,撩起未沾泥的袍角把鞋窝里擦了一遍,才让她套上。当着杨昌和韦谔的面,菡玉只觉尴尬,阻止也不是,道谢也不是,默默地把鞋穿好。
这时又有两名士兵挑了两筐禾苗过来,杨昭扫了一眼,说:“差不多了,装到屉里,不必再挖了。”
韦谔看向棚角的木屉,屉中盛土,挑选出来的良禾就种在里头,填满半个木屉。这半屉庄稼弟兄们不知挑了多少担才选出来的,剩下半屉居然只要两担?少尹一来,相爷突然就变得好说话了,果然不是他们这些武人能比的。
杨昭命令韦谔:“把东西抬到车上去。”转向菡玉时,又换了另一种温和语气:“你腿上叫蚂蟥叮成这样,也没法再涉水走回去了。我坐了车来,你和我一起回城罢。”
菡玉话头被他堵死,自己对腿上那些蚂蟥叮出来的小洞也的确有点后怕,只得点了点头。
车上装饰得十分华丽舒适,底上铺了厚厚的毡子。菡玉犹豫片刻,等杨昭先上去,靴子和裤腿上的泥把地毯弄脏了,才敢踩上去。
杨昭脱下满是泥的靴子扔到车门处,又把沾了泥水的外袍脱了,翻过来团作一团。见菡玉瑟缩在角落里,脚上还穿着那双湿草鞋,说:“鞋子湿了,脱下来罢,免得着凉。”
菡玉先前赤脚走路还不觉得,这会儿双脚洗干净了,捂在潮湿的草鞋中,的确又凉又不舒服,便将草鞋脱了,扔在他的官靴旁边。她双脚还没着地,他突然欺身过来抓住,用外袍的里子把她双脚擦干。“双脚受凉最容易寒气侵体,擦干了才不冷。”
菡玉双脚被他抱在怀中,面颊忍不住发烧,一等他擦完便立刻收回来盘在身下:“多谢相爷关心,我不怕冷,不碍事的……”
他看她一眼,把官袍也仍在鞋子一堆,在她对面坐下。
两人相对坐着,许久都没再说话,只听到马车吱嘎的声响。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深蕴而放肆。她心口发慌,喉咙里干干的,第一下没有发出声来,咳了一记才恢复常态:“相爷,下官斗胆问一句,后面车上那个木屉里装的禾苗,到底是何用处?是要移植到别处去么?”
他沉默片刻,才缓缓答道:“是陛下要看。”
难怪他这么着急,这么上心。顶撞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去。他的所作所为,从来都是不受任何人左右,她唯有全盘接受,不得置喙。他听不进逆耳忠言,拂逆他的意愿,吃亏的只会是她,而不起任何作用。她靠着身后的软垫,无可奈何地别过脸去。
半晌,倒是他先开口:“菡玉,我……我隐瞒灾情,并不是要欺君罔上,只是灾沴已经发生,陛下知不知道又于事何补?陛下年事已高,若为了这事让他担忧,不是我们做臣子的不尽心了?”
菡玉垂下眼。“相爷,宰相的职责是辅佐君王治国安邦,而不是取代君王。”
他哼了一声:“我可不是安禄山。”
为己为私之心,却是一样的。她闭上眼贴着车壁,听外头风雨交加之声,身心都是无奈的疲惫。只要他还是站在她一边,只要他能除去安禄山这个祸患,他做什么,她都可以当看不见,看不见。
一七·玉陷
淫雨连绵将近三月,到十月里方才渐歇,正是秋收时节。好在救灾及时,并采取了许多防涝措施,今年的庄稼倒还不至于颗粒无收。雨虽停了,防护却还得做,新粮收上来,仓廪存储也花了不少力气。菡玉这几个月里几乎一直在京郊野外跑,连京兆府也很少去,有时甚至在外头停留过夜。
当然也是怕遇到杨昭。
菡玉揉了揉酸涩的双眼,在岔路口犹豫着是去京兆府,还是回相府去休息。她又连着好几天没有回去了,之前偶尔回一下也是早出晚归,连明珠小鹃都没碰过几面。这几日在外头日夜劳碌,身子已是精疲力竭,这时合该回屋去好好睡一觉。但是这个时辰,正值下班,若是回去碰见了他……
她想起那日与他同乘一车,一路被他盯着,如芒在背、坐立不安的情状,心里打了个突。她害怕他的眼光,总觉得自己像俎上鱼肉,像虎狼爪下的猎物,任人宰割,也许下一刻那刀子就要砍上来,利齿就会把她撕碎。从那之后她一直避着他,眼不见心不烦,躲得一时是一时。还有一年,就这最后一年了,只要在这一年里办成了事,她就大功告成,可以了无牵挂,天高地阔任意来去了。
她揉着眉心,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乌沉沉的,像被久雨的天气霉坏,狂风一扯,便化作碎絮飘下来,又是雪。十一月了,往年这个时候早已天寒地冻。今年因为有闰月接着,时日还早,下雪还要过一段时间。
最后一个平静的冬天了……她得留住它,留住这太平盛世,留住千千万万黎明百姓的安居乐业、平安康泰。
眼睛又酸又痛,被天光一照,几乎落泪。才过了三四个月,这具身子已经开始疲软退化了,连平常人的体力也不如,几天没睡好觉便疲惫不堪。哪像原来,常年在外漂泊,风餐露宿担惊受怕,哪一日睡得好觉,却从来没觉得疲倦过。她揉着眼,决定还是回去补眠。
刚往回相府的路上走,突然从京兆府衙那边传来隆隆的擂鼓声,隔了两条街仍清清楚楚地传到她耳中。府衙里只有一面大鼓,便是衙门口的那面,五尺见圆,用整张的熟牛皮制成,声可传至皇城,诉鸣冤情,上达天听。
菡玉听到突然有人击鼓鸣冤,也顾不得回去了,立刻调头往府衙而去。赶到府衙门口,只见那面离地六尺的大鼓旁放了一张破板凳,鼓槌扔在一边。不远处两名衙役架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往旁边街上拖去,小姑娘手舞足蹈拼命挣扎,却敌不过两名牛高马大的衙役的气力。
“小玉!”菡玉吃了一惊,急忙追上去,“住手!这是怎么回事?”
衙役见是少尹,停住脚步,一人按住小玉,另一人回道:“禀少尹,这小丫头顽皮,来衙门捣乱,胡乱击鼓。”
小玉停止挣扎,站直身子,气鼓鼓地道:“我有冤情!”
菡玉悄悄瞪了她一眼,对两名衙役道:“这事我来处理,你们回去罢。”
衙役道:“遵命。”又对小玉说:“这位是京兆少尹,你有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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