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连连磕头拜谢。等裴柔一行人走远了,她忙转入里间,见菡玉坐在书柜后头地上,蜷成一团瑟瑟发抖。明珠搀着她的胳膊,费了好大劲才帮她站起来,两条腿还是不听话地轻颤。明珠轻声问:“少尹,我擅做主张说要搬出去,你不怪我罢?”
菡玉道:“明珠,你最是体贴入微善解人意。事情闹到这步田地,我当然没法再在相府里住下去了。”
若是以前被她称赞体贴,明珠定然心花怒放。明珠苦笑一下,扶她在椅子上坐下:“我去拿衣服来,少尹在此稍候片刻。”
裴柔回到住处,虽说把明珠和菡玉都弄出相府去了,心中想起相爷昨夜曾和那美人儿缠绵欢爱,仍气恼郁闷得很。她从压箱匣子里找出明珠的卖身契,扔在桌上,心火难平,猛扇手中团扇,对梅馨吩咐道:“去大夫那里抓副药,一会儿等那贱人过来,给她灌下去,免得留下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梅馨脸色一变,不敢多嘴,只道:“婢子遵命。”垂首下拜,却发现裴柔鞋子低下粘了一片破布,上前去为她取下:“娘子鞋底粘了块布。”
裴柔看出那块布有异样,阻住梅馨:“拿过来我看看。”
那是一片月白色的丝缎,滚边和绣纹十分精致,像是被人撕碎的,边缘拖出长长的线头。布片半段沾了粘汤,还附着一颗踩扁的莲子,才被裴柔鞋子粘住。
梅馨结结巴巴道:“这、这些下人真是越来越、越懒了,园子里也不打扫干净,破布烂纸乱飞,弄脏娘子的鞋。”
“这个是相爷书房里带过来的。”裴柔拧起秀眉,瞥她一眼,“昨晚你碰见明珠和吉少尹,明珠她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
梅馨道:“就、就是刚刚她穿的那件,绿的……”
“那吉少尹呢?”
梅馨大惊失色:“明珠外头穿的是绿衣,但里头有可能是白衣……一般内里的衣服,不都是白、白色的么?”
裴柔脸色铁青,五官扭曲:“绕来绕去,还是那个人!还是那个人!”她扑到桌前,抓起明珠的卖身契撕成碎片。
梅馨连忙去拉她:“娘子息怒,不会的……吉少尹他、他和相爷一样,是个男人啊!”她抓住裴柔衣角,冷不防裴柔双手一挥把长案上摆饰的大花瓶扫了下来,正砸中梅馨额头,痛得她缩回了手,一摸自己额角,已经流出血来。
裴柔怒火攻心,把架子上能砸得东西统统搬下来,一样一样砸得粉碎。梅馨捂着自己被砸破的额角跪在地上,劝也劝不住,吓得哭了起来。如果是明珠就好了,她抽噎着想,至少她只是个婢女,娘子还管得住她。但那个人……那人是男子,是朝廷命官,是裴娘子动不了的人。男人,相爷居然喜欢上个男人,还和他……娘子争不过他,争不过他了。
二三·玉怏
菡玉扶着廊柱走了几步,便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只得就着围栏坐下来,双手按住膝盖,犹能感觉到两腿不听话地打着颤。自从相府搬出,她便落下这双腿酸软发颤的毛病,起初还只是体虚乏力不能久站,最近愈发地严重起来,连行走都成了困难。照这样下去,真有瘫痪的势头。
从没想过这身子竟还会生病呢。她揉着酸麻的关节,心中也有疑惑。自有肉身以来,十余个年头了,从来没有生过一次病,三九不冷三伏不热,刀兵加身也不伤性命。她记得当初大哥的确有提过,这身子应当是不会有伤病的。眼下这纰漏,是因为她……非人的身躯,却和人有了纠葛?
脑中不由显出那夜的情形来。她心慌地垂下眼,加快手上揉搓的动作。她不是人,更不属于这个世界,终有一日要回她原属的地方去的,却和他有了那样的纠缠……
小院的门吱呀一声推开了,明珠挽着竹篮走进来,看到她坐在门口连忙跑过来:“少尹,你怎么不在床上好生躺着,跑出来做甚?快回去快回去!”急急忙忙地来扶她进屋。
菡玉道:“老躺在床上,没病也要闷出病来。我这腿脚不利落,出来走走练练才有力气。”话虽这么说,一站起来,那腿抖得就像风中的落叶。
明珠嗔道:“都这样子了还练!”她挽着菡玉胳膊,感觉要撑起她比前几日花的力气更大了,不由皱起秀眉:“少尹,你这病不能再拖下去了,一定得看大夫。”
菡玉道:“大夫一切脉必然能诊出我不是男子,到时候捅出去,少不得要办一个欺君之罪。”其实最怕的是被诊出不是人身,那麻烦就大了。
明珠脸色微微一变,很快恢复常态,说:“这有何难。你就换上女装,以女子身份前去就医,戴上帷帽遮面,谁又知道你的身份?”
菡玉道:“这……还是小心为上。只不过是体虚乏力而已,我自己也粗通医术,抓几帖补气养身的药吃了就好了。”
明珠道:“补元气的药都吃了一个月了,不见好转反而更重。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病重下去!”
菡玉叹道:“明珠,你在我身边也快两年了,我并不是不爱惜自己身子的人,你也清楚。这事……我自有考量,你不必担忧。”
明珠看她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不肯对自己明说,想起她瞒着自己女儿身之事,心下不由一痛,赌气道:“好,不管就不管,反正腿又不长在我身上。”
菡玉惟有叹气。两人进了屋,到床边坐下,明珠取出竹篮中的药包,菡玉才问:“今日见着张员外了么?”张员外是文部员外郎,菡玉任京兆少尹后,告身假使实际由他掌管。菡玉先前只请了一个月的假,已经到期了,病情却更趋严重,自己都出不了门,便让明珠去找张员外续假。
明珠垂首道:“我没敢进去。”
菡玉道:“张员外和我一向交好,人也亲善,你去找他,他必然会通融的。”
明珠沉默片刻,才道:“相爷回来了。”
菡玉不由愣住。明珠又道:“我走到皇城门口被侍卫拦住,正好撞见相爷从轿子上下来。幸好我闪得快,才没有被他看见。”
菡玉呆呆地看着明珠,脑子霎那停摆,只见明珠红唇翕动,却不知她在说什么。他回来了,他回来了,该见他,还是不见?父亲的性命还在他手上,他是救下了,还是没救成?她知道总是要见他的,无法逃避,却忍不住做起缩头乌龟,能拖得一时是一时。
“相爷若是想找什么人,不出一天,他就能把整个长安城翻过来。”明珠看了她一眼,菡玉还在愣怔出神,也不知听进去她的话没有。相爷回去了发现少尹趁他不在悄悄搬走,决不会善罢甘休。明珠想起那日情形,仍觉得心里堵得慌,把刚才从竹篮里拿出来的药包又丢回去,闷闷道:“我去煎药。”便丢下她出门去了。
菡玉听着明珠的脚步声渐远,还未消失,外头就传来人声嘈杂。明珠厉声喝道:“什么人擅闯民宅?啊!”接着便没了声响,只听到许多人涌进来的吵闹。
“明珠,出了什么事?”菡玉扬声问道,不听明珠回答,起身想出去看个究竟。刚一站起,腹间突然一阵绞痛,头晕目眩,两条腿又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她连忙扶住床栏,晕眩感尚未消失,房门就叫人一脚踢开,强闯进来。
她一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目光炯炯,蕴着怒意,却在见着她之后被重逢的喜悦覆盖。他张了张嘴,第一下没有发出声来,第二下才低低地唤出:“玉儿!”上前一步,向她伸出手来。
她不禁往后一缩,腿撞到床沿跌回床上,牵动腹部又是一痛。他脱口道:“玉儿,怎么了?”伸手欲来扶她。
突然一个人影挡到面前,遮住她的身子:“相爷,你、你不要碰她。”
他脸上焦虑之色顿收,双眉蹙起,凌厉的目光似要刺透面前这螳臂当车的不速之客。明珠挺直背脊,双臂微张挡住身后之人,鼓起勇气道:“相爷,少尹也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你不该那样对她。”
他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瞪着她,那眼光就像当初他把她从公子身边夺走时那样让她毛骨悚然——不,不是公子,她是个女人,和她一样的女人。她忍耐偷生,一心只想活下去,许能再见他一面,一面就好。有时她甚至想,不如死了算了,死了成了游魂,不必受着束缚,就可以去他身边,可是又舍不得那些微的希望。可“他”居然是个女人。
她咬着牙,强忍住心中的恐惧,不让自己在这夺走她满心恋慕憧憬的男人面前退缩:“相爷,如果你真爱少尹,就该好好疼惜她,爱护她,不让她有半分委屈难过,而不是强迫她、伤害她。明珠无福,从没人这么对我好,但我也知道,如果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那就会……就会……”她极力忍耐,仍止不住泪流满面,“就会一切都只为了他,为他可以生、可以死,死了也要陪在他身边不离开……”
一切都只为了她,为她可以生、可以死。是谁,是谁也说过这样的话?死了也要陪在她身边,不离开……是谁?是谁说的?是谁?!
菡玉抬手捧住额头。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两边太阳穴上突突地跳着,血液逆流,似要炸开一般。心口却又紧缩着,像是心脏收缩到极致,忘了松开。眼前是明珠纤细的背影,瘦弱却勇敢地张开双臂保护她。坐着从下看上去,那背影显得格外细长。她眼睛一花,视野霎时失了颜色,绿衣化作晦暗的黑影,与记忆中模糊的身影重叠。那时,每当危急关头,他也总是这样挡在她前面,为她承担阻隔凶险,却从来只留给她背影。她甚至没有看见过他的脸,甚至不知道他的名……
“玉儿,我能苟活到现在,也许就是为了遇见你。我为你而生,如今为你而死,也是死得其所。”
原来这句话是这个意思,是这个意思……
那么重要的事,她居然到现在才明白。她偷偷思慕着他,不敢靠近,不敢诉诸于口,只埋藏在心里。年少时懵懂的情感,分不清是感恩、崇敬、仰慕还是爱恋,以为一世就那样跟着他,像兄妹、像师徒,像生死与共的朋友,也就足够。但是面前这个男人蛮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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