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是宵小盗贼,偷了他的笛子。他心中鄙夷地想道,没敢说出来,只道:“我真不认识姓卓的人。”
菡玉仍是不甘心:“许是以后才认识的。”
“那到时候再说,我先派人按你所说的去查探。”他岔开话题,“原来那两支笛子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出现那等怪事,我的笛子还摔出一道和你的一模一样的裂纹来。你初次见小玉时是不是就因为这个,担心你也像那笛子一样被小玉吸了过去,就此烟消云散了?”那时她不肯见小玉,还是他硬拽她去,若真的……事后才捏一把冷汗。
她点头:“还好我只是魂魄回还,这身子并非真人,物质不同,才和小玉相安无事。”
他正想索性问个清楚,她的身子究竟怎么回事,马车这时突然停了下来。原来走了这一路,已到东城春明门了。
春明门正有一队士兵经过,稍嫌拥挤,等了一会儿才得以进城。春明门往东直通皇城朱雀门,这条街最是宽阔,杨昭府邸所在宣阳坊,毗邻皇城东南角,从这条街上走较为便利。现下被这队士兵一堵,马车越不过去,只得随着他们后面慢行。菡玉身子不适,这样起起停停摇摇晃晃,心口有些不舒服起来,竟似晕车。杨昭心疼恼怒,下车去查看。
这群士兵护送的是个宦官,骑在马上哀哀戚戚的,磨磨蹭蹭一边走一边唉声叹气。杨昌坐在车夫旁边,正准备去向杨昭请示,见他下了车,便问道:“相爷,前头一时半会儿疏散不开,要不咱们从东市这边走吧?路虽狭窄,却近一些。”
杨昭想了一想,点了头,转身回车上。前边那骑马的宦官却看见他了,老远就大喊:“右相!”语带哭腔。
杨昭回头,那宦官已下了马来,直奔他面前,揪住他衣袖就抹泪。杨昭认出他乃是数月前皇帝派去范阳宣旨的内侍,名叫冯神威。七月安禄山上表献马欲袭京师,皇帝有所怀疑,便依从菡玉之策拒绝献马,并令冯神威带了手诏前去告谕,至此时方回。
杨昭扶起他来,说:“大官一路辛苦,陛下一直盼着您回来呢。”
冯神威泣道:“咱家差点就见不着陛下了!”
杨昭问:“此话怎讲?”
冯神威忿然道:“安禄山、安禄山要反矣!我奉陛下手诏前去告谕,禄山竟踞床不起不拜,口气傲慢无礼,后一直将我置于馆舍,既不接见也不放行,竟是生生被他软禁了这些时日!回京时也不上奏表,根本就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了!”
安禄山要反,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差的只是什么时候反而已。如今连表面功夫也不做了,只怕是近在眼前。杨昭安慰了冯神威几句,告知他皇帝本月初四已驾幸华清宫。冯神威便自回宫中居处扫除风尘,再往华清宫见驾不提。
冯神威所带卫兵给杨昭的车马让开路,杨昌就准备从朱雀大街走。杨昭上车时却低声吩咐他:“从东市里头走。”
杨昌讶道:“东市里头?这会儿只怕正挤着呢……”还没问完,杨昭却摆摆手,自行上车去了。杨昌心中虽疑惑,还是照行。
菡玉见他逗留许久才回来,因问道:“相爷,外面何事?”
杨昭不想她多担忧,只道:“是宫里的禁卫,人数众多,一时也让不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就从东市绕一绕,兴许还能早到。”
菡玉本就不喜与人争抢,听他这么说当然最好,点头答应。迟疑片刻,又道:“相爷,我寓所在崇化坊……”
他竟未生气,点头道:“我知道,从东市南面走也不绕远。”
菡玉松了口气。不多时车驶入东市,此刻将近中午,东市人仍不少,熙熙攘攘的颇热闹,车马不由慢下来。
菡玉正想询问为何要从人多拥挤的东市里走,杨昭掀开车帘道:“玉儿,这里人这样多,要走好些时候。你要是觉得无趣,看看外头的各色玩意儿解解闷也好。”
他一手撑着帘子不放,菡玉也不忍拂逆他的好意,便凑到窗口看向外头,果见路边摊贩杂货琳琅满目,十分新奇。
“华佗再世……”他突然眯着眼缓缓念道。菡玉顺着他视线望去,只见斜前方一家医馆,三间店面,十分堂皇,朝向他们的一面墙上挂满了匾额,俱是致谢赞美之词。菡玉看向店门上挂的牌匾,隐约想起曾听明珠说过此间的老大夫医术十分高明。
“呵,口气倒不小,真这般厉害,天子脚下,怎不进宫去当太医?”他嗤笑道。
菡玉忍不住出口辩解:“相爷,江湖亦历历有人,未必能人都集于庙堂之上,何况悬壶济世之医者?我曾听明珠说过这家医馆的老大夫医术精深,救人无数。”见他仍有讥诮之色,续道:“听说他有一门绝技,可以悬丝诊脉,清楚明断,与一般把脉效果无异。”
“哦?有这么神乎其技?”杨昭似来了兴致,“我却不信,单凭一根丝线能诊出什么来。玉儿,不如我们去试他一试,若是真的,我也送一块匾额来与他锦上添花;若不然,好好取笑他一番,叫他欺世盗名。”
菡玉有些为难。杨昭又道:“玉儿,你不是连月来身子不爽利,自己也不知是何原因,不如趁此机会让这名神医诊治诊治。我知道你是怕诊出体质有异,因此一直不肯就医。我们就叫他用丝线隔帘切脉,诊出病因自然最好,若他觉出不对,就说并未把线系在手腕上,故意试探他的。”他说得兴起,抚掌道:“就这么办!”便叫杨昌停车。
菡玉阻止不及,他已下车叫过杨昌来,暗暗叮嘱吩咐。杨昌领命而去,不多时引了医馆大夫到门口,小僮摆下桌椅让老大夫坐了,又取了一团丝线来。近旁的路人见一辆垂帘马车停在医馆门前,听说是要悬丝诊脉,纷纷凑过来看热闹。
菡玉坐在车里,但闻四周人声鼎沸,出也出不去,暗暗叫苦。杨昭那厢与老大夫说明,手执丝线上得车来,冲她促狭地一笑,把丝线缠上她手腕。菡玉只担心大夫会不会发现她并非人类,哪还有心思去管他反常行止。
老大夫捻须蹙眉,手捏丝线,细细切了片刻,缓缓道:“怕是喜脉。”
菡玉大吃一惊,伸手就要去扯腕上丝线,却被杨昭死死按住,抬头只见他双目炯然喜不自禁,才恍然明白自己又被他摆了一道。她一时心乱如麻,面色如纸,双手被他握在掌中,也忍不住簌簌发抖。
杨昭隔着车帘问道:“敢问老先生,为何说‘怕是’?”
老大夫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二位请里边说话。”
菡玉心思纷乱,沉默不言。杨昭取了帷帽遮住她面容,抱她进医馆内堂去了。围观众人听大夫说是娘子有喜,出来的却是两个男人,还搂搂抱抱不以真面目示人,都好奇地往内窥视。
到了内堂,大夫方道:“不是老朽故意要触郎君娘子的霉头,只是以实相告。娘子脉息弱微,气血两虚,几至人之极致。恕老朽直言,若不是亲眼见到娘子气色尚好,真要以为是病入膏肓。这是打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无法根治,好生歇息调养许能有几分起色,只是……只是命中注定无儿孙满堂之福了。娘子这月余来是否常觉四肢乏力、腰腿酸软、气短心慌?”
菡玉轻轻点了点头。
“这正是因为胎儿日渐成长,母体虚弱无法负荷之故。方才看娘子行走亦不自如,如今胎儿方足月,就有如此症状,再过一两个月……”摇头长叹。
杨昭急道:“难道这孩子就与我俩无缘了?”
大夫只道:“刚有身孕的前三个月最是危险,若能安然度过,则把握要大上许多。我且开两剂补身安胎的药与娘子吃着,以后每旬来复诊一次,如有异常请及时通知老朽。奉劝二位,当断时立断,切不可因小失大啊!”
杨昭凝眉道:“一切以大人为重。”
大夫便开了几剂药,又细细嘱咐平日须注意的事项,说了小半个时辰两人方离开。门口看热闹的人早散了,杨昭重抱菡玉回车上,她却一直呆呆的,默不言语。
杨昭心中既喜且忧,揽着她道:“玉儿,你现在有了身子,我可不放心你在外头了。我平素也是自住一个院子,地方宽敞,你就搬来和我一起住,也好照应周全。”
菡玉满面愁容,却未反对。杨昭见她默许与自己同住,也就是承认了两人的关系,大喜过望,想与她说婚事,又觉得眼下实在不合适,忍住没有出口。菡玉轻道:“相爷,我的身份……可否先不要声张。”
他连声答应:“好好,等养好了身子,我再去向陛下……再作打算不迟。你放心,我就说你身染重疾,在我府里养病。家里的人我自会管束安排。”
菡玉道:“越少人知道越好。”
“都依你的意思。你总要个贴身的人照顾,隐瞒不住,不如把小玉接过来。”
“她自有机缘巧遇,还是留在东郊罢。”她摇头,觉得有些乏了,闭眼枕着他肩头,被他搂进怀里去偎着,“叫明珠来就好。”
二六·玉冷
明珠去厨房取煎好的汤药,远远就看到厨房旁放置药罐的小棚子里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挨个检查那些药罐,还拨拉出一点药渣来用纸包了藏在衣兜里。明珠便躲在墙后,等那人都摆弄完了准备离去时才现身出来,迎面过去,笑道:“梅姑娘,你是来拿裴娘子的燕窝粥么?在蒸笼上温着呢,拿过去保准还是热乎乎的。”
梅馨见她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唯恐自己刚才行径被她发现,期期艾艾道:“明珠啊,你、你也过来拿给少尹炖的补品吗?”
明珠道:“我是来取药的。对不住了梅姑娘,我着急着把药端去,不能给姑娘帮手了,裴娘子的燕窝粥在最里头那个蒸锅的第二层,姑娘请自取罢。”说着急急忙忙地越过梅馨,倒出药罐里煎得浓稠的药汁,用药盅盛了,又急急忙忙地端走。
梅馨舒了口气,恢复坦然的模样,取了燕窝粥而去。
明珠将药端进菡玉房中,果然见床前案几上的药碗一动未动,低声叹气道:“少尹,该吃药了。”把手中托盘放在桌上,过去摸了一摸,碗还热着,便端起来要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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