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不记得,我幼时曾为母妃守陵五年?”
他的声音比起刚才未喝下毒粥时的沉稳冷然,此时已经显得轻飘无力。唇边溢出的污血一滴滴沿着下颚坠落,‘啪嗒’一声打在玉石地上,犹如绝望的彼岸,盛开的荼蘼花。
我轻点头,他喘了口气,接着说道:“母妃的陵墓前长满了相思树,满山遍野尽是相思情意,我看了它们五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开心时,难过时,总要去告诉他们,五年,我就是这样活过来的。你哪里会知道,相思子,是我最熟悉的东西。”
我伸手捂住嘴,竭力抑制想放肆大哭的冲动,我千算万算,以为相思子这样的毒物,廷昭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可是我错了,我错的那么可笑,偏偏挑了他最熟悉东西,偏偏又让这最熟悉的东西来折磨他到死。
他有些神志不清,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话,一字一句自他口中说出,烙印一般刻在心上,纵然我与他都是将死之人,我却相信,彼此都给了对方无法消除的记忆。
“你全都知道了是不是?陈廷曦的死,的确是我一手安排的,我是想要他的储位,我是想得到这天下,但更重要的是,我想拥有你。”
“我以为,当一切都变得唾手可得时,我总有一日会得到你的心,我以为。陈廷曦死了,我可以做那个让你依靠的男人。我以为,我费尽心思,赢来陈廷曦的身份,陈廷曦的地位,属于陈廷曦的天下,那么,我亦可以赢来你。可是,事到如今,我不得不相信,纵使穷尽这一生,下一世,生生世世,你永远都不会是我的人。”
“你一定想问,我明知是毒药,为何还义无反顾的喝下去?呵……我只是想最后赌一次,你是不是真的要我死,我在赌你会不会打翻这碗毒药,会不会告诉我,你下了毒。如果你这样做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放你走,我也不会让你死,我可以救你,为了你,我也可以放弃整个天下。可是,老天还是没有眷顾我,你看着我喝下去,你甚至没有眨一下眼,我终于明白,我输了。”
我强忍着不哭,可是无法再说出曾经幻想过千遍万遍,那些残忍的话。我无话可说,我还能说些什么呢?就如廷昭所说,人生本就是一场赌局,可是很无奈,在这场赌局里,我们每个人都是输家,而赢家永远是置身事外的老天。
“廷昭,这辈子的恩恩怨怨就此了结,若有轮回,我希望下辈子不要再遇见你。”
他淡笑,本是挺拔健朗的身形徒然变得佝偻虚弱,可是他没有倒下,毒药折磨得再是痛苦,他都选择默然承受,抬袖擦拭嘴角,素服沾染上污血,哀莫冲击绝望,最后剩下的,毫无疑问,是死亡。
再待下去,我只怕自己就要忍受不了,我不想再看廷昭挣扎痛楚的样子,我也不想再听廷昭说出的每一句话,我只能逃,不知道要逃去何处,可是至少让我远离纷扰。
低头欲走,与他擦肩而过时,手臂忽地被一股力道牵扯住,廷昭手掌穿来的温热顿时让我后背不禁冒出了冷汗。
“你走,就活不过今日,我若死在陈廷曦的灵堂里,你逃脱不了罪责。”
我冷笑道:“今日不死,明日也要死,何必争这一时?”
“那么,你愿意和我同一日死么?我想你不愿意吧,若是在下面与陈廷曦重逢,你要如何向他解释,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要求和我同年同月同日死吗?”
我愤然甩开他的手,不想这不算太重的力气,却足以让他站不稳脚步,我慌忙抓住他的衣襟,隔得近了,看见一双隐隐泛出乌紫色的双唇,我忽地想起书上曾说,相思子毒发后,最痛的时候莫过于嘴唇开始变色时。
他痛,为何我亦要跟着痛?我不是该恨他吗,为什么恨不起来,却又放不下仇?
我扶着他站稳之后,松开手问道:“你要我如何?”
“我先走,无论如何,我也会回到王府,这样,至少你不会受牵连,死后亦不会被降罪,你也不想到最后,还落得个弃妇的名号吧?”
听见‘弃妇’二字,心揪着揪着疼,不知为何脑中就浮现出贺怜君的模样,我瞥了瞥眉,冷言道:“我已经遭弃一次,早在常州时,他毅然选择了皇位,理所当然,我是被抛下的人。”
廷昭摆了摆手,目光渐渐平和,转身,一步步艰难地走出灵堂,在跨出门槛的那一刻,悄然叹气。
“若是换了我,必定不会抛下你。因为,你比什么都重要。”
第一卷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第一百四十七章 未知的命途(一)
第一百四十七章 未知的命途(一)
第一百四十七章
眼角忽感一阵冰凉,我不愿为他落泪,我没有哭,为什么偏偏要为他落泪?廷曦,你一定会怪我,我为他哭了,这一滴坠入尘世的晶透,我无力阻止。关于廷昭,关于爱与恨,关于谁重要,谁又是被抛弃的人,这些,都让它碎了吧,成为无法触及的云烟,渐渐飘远。
眼看着他拖着备受煎熬的身体,一步步走出我的视线,直到他的极力撑起的背影消失成一个墨点,最后,连这墨点也融入了一片哀莫之色中。
廷昭,我们互不相欠,不管下一辈子你是谁、我是谁,我只愿,我们只做陌生人,纵然擦肩而过,至少,你不会伤我,我亦不会恨你。
我们也许,根本不该遇见,如若没有相遇过,如果你还是你,那个沉着睿智,偶尔神伤,偶尔魅惑的孝贤亲王,我们之间,会不会没有那么多的伤痛?是不是就不会落得这般可笑的结局?我们到底谁错了?错在你情根错种,还是错在我一味的给你残忍?
死寂无声,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心碎的声音,如锥刺,碎成一块一块,却无可奈何,我亦没有办法让它不痛,我终于明白,当**承受的锥心之痛,原来如此难以承受。
我微微低头,即看见脚边刺目鲜红的毒粥,犹如洪流一般,流淌不止,这致命的颜色,在这一片素白之中,肆无忌惮地蔓延,围绕在脚边,不知不觉,已将我困在其中。地上的青瓷碗,不知何时,已斑驳碎裂,昏暗的烛光打在上面,宛如一圈一圈缭绕透明的烟雾。
门外吹进一阵刺骨的寒风,我冷的牙齿都在打颤,环手抱住自己,徒然跌坐在冷冰冰的地上,抬眼看向立在堂中的牌位,我忽地笑了。
“廷曦,我为你报仇了。廷昭快死了,我也活不过明日了,你要等我,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了,我很怕……真的很怕……”
白烛摇曳,惨白的光影笼罩着整个灵堂,我痴痴地坐在地上,时而傻笑,时而木然,有一句没一句的自我对话,我问,我答。诺大的殿堂里,唯有我自言自语的声音,回荡不绝,声声哀凉。
记不得是说了什么,记不得自己是如何熬过这漫长的一夜,当我惊醒时,天边已微微泛出一抹赤色,天边似燃起了一团火烧云,红透了整片天地。
绾儿找着我时,我因无法站起来,只得继续呆坐在地上,坐了太久,双腿已麻木无感,无奈地对绾儿扯出一丝浅笑。
“扶我回去罢,辰时上路,对吗?”
绾儿侧脸,隐藏哭肿了的双眼,喉有些沙哑,答道:“是,绾儿会一直陪着小姐,无论如何,绾儿不会离开你。”
鼻中泛酸,我强忍着不哭,伸出手与她紧紧拥抱在一起,止住了眼泪,却止不住愈加颤抖的身体,我们两个明明有温度,可是相拥,却冷如冰霜。
“记住,我死后,你要好好活着,不管怎样,不得寻死。若是能遇到一个好主子,就尽心伺候,保住性命,出宫后,会有人等着你。”
她极力摇头,髻上的珠花悠然坠落,哭到无力时,她抽噎啜泣,断断续续地回道:“小姐,谁等我都无关紧要,对绾儿来说,小姐才是最重要的人。”
我没有再说话,是因为怕泪流成河,相拥不知多久,幽幽碧蓝的苍穹之上,飞过一只翱翔天际的苍鹰,我的目光跟随它飞过的痕迹,纵然望不见,却记入心底最深处。
这就是自由,曾经我那么奢望的自由,这一生,我究竟有没有得到过?
与绾儿并肩走回寝宫,一路上我埋着头,有擦肩而过的宫人见是我,诧异间,来不及作礼,呆愣站在原地。
远处跑来几个惊慌失措的宫人,其中还有一个穿着便装的男子,我一眼即认出那人是廷昭身边的侍从,南巡那段日子见廷昭见的多了,自然就熟悉了他身边的人。
我疾步奔上前去,堵在那几人面前,一时之间,又不知该如何发问。那侍从见我不让路,对我拱手作礼,恳求道:“太子妃请快些让奴才过去,此事耽搁不得”
“出了什么事?”
其实明知答案,却无法忍住问出口的冲动,背心不断盗出冷汗,我已感觉到粘稠的汗水沁湿了内里单薄的中衣。
“这……”
那侍从显然是不愿如实相告,可是碍于又碍于我的身份不敢逾越,我活着一日就还是太子妃,不管怎么说,皇宫规矩,位高者问话,不得不答。
“说”
侍从慌忙下跪,磕头道:“回太子妃的话,王爷他……王爷他突染恶疾,怕是,怕是熬不过多久了,奴才这是要去禀告皇上,太子妃挡不得路啊……”
我冷漠地移开身子,待一干人等走远后,我终是站不稳脚步,摇摇欲坠,绾儿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及时拉住了我轻如一片羽翼的身体。
“绾儿,你听到了吗?廷昭他……要死了,我该开心的,对不对?可是为什么,我笑不出来啊?”
绾儿伸手捂住我的嘴,惊恐地四处张望,生怕这话传入别人的耳朵里,我却不再在乎,就算有再多的流言蜚语,就算我会被推向风口浪尖,那又如何?我活在这世上,只剩最后几个时辰,活着的人要怎么议论我这个死了的人,我一点也不想去深究。
“太子妃,咱们回宫好不好?别再说话了,奴婢知道您很累,可是有些话实在说不得,纵然是真的做了,也不能只为图一时口快,就害了自己。你可以不在乎自己,但是,你不能忘记在你身后还有庄氏,你的荣辱盛衰,对于庄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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