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书简,放轻了脚步走向庭院。绾儿蹲在桑树之后,脑袋埋在双膝之间,身体极力克制的抖动,我心下一阵酸楚,匆匆走到她面前将她扶起,问道:“绾儿,怎么了?”她抬手用衣袖抹了抹面容,擦掉泪痕,却掩饰不到眼外的一圈泛红。“没……没什么,奴婢去干活儿了。”
我拉住她的手,我知道这丫头心里苦,却不愿让我跟着难受,宫人之间偶尔难为她、欺负她,也从未告诉过我。
我开口安慰道:“绾儿,说吧,我已经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受不住的。”
绾儿微微抬头,眼中禽着泪水,哭喊着说道:“他们说……他们说,太子已经下令要将太子妃送往暴室,罚期不限!”我脚下未站得稳,一个退步跌倒在冰凉的地上。
暴室!暴室!那个皇宫中最阴森诡异的地方,无数个犯错的宫人被罚至此处,没有人出来过,一个活着的也没有。
绾儿急忙欲扶起我,我却没有任何力气挣扎。“何时动身?我爹可知?”
绾儿索性与我一同坐在地上,哭腔着嗓子说道:“听外面的宫人说,老爷知道太子妃要罚去暴室,当场就昏死过去,幸得及时叫来御医,老爷才缓和过来。太子与老爷已僵持了几日,看情形,太子是铁了心要罚太子妃去暴室受罪。太子妃,那暴室可进不得,那些普通宫人进去都没能受得了,太子妃可是金枝玉叶呀!怎么办…怎么办……”
我果真是罪人,不仅害了自己,还害了爹,想到爹鬓角的花白,他早已经不起风霜,暴室,去就去罢,我此生最后的时光,是在那里度过吗?真是可怜亦可笑啊。
“绾儿,如果我去了,再也回不来了。你要活着,帮我告诉我爹娘,‘女儿不孝,来生再报他们的养育之恩。’知道了吗?”
我缓缓起身,嘴角浮出一抹淡然的浅笑,我哭不出了,终于明白何谓‘哀莫大于心死’,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不禁笑了出声,身子止不住的颤抖,拖着随风摇曳的地纱,一路凄笑的走进殿内,将店门重重关上,‘轰’一声,我悄然顺着门框跌下了身子,眼前浮出一抹白影,我嫣然温和地看着,伸手想触及,却是徒劳。
我再不愿垮出殿门一步,更多的时候我只是站在窗前,看桑叶随风旋转、落定。看赤红血艳的芍药开遍整个庭院,那样张扬,殊不知终有一日会凋谢零落,碾为尘土。
这日,我依旧是坐在塌前翻看竹简,竟意外的发现有西汉武皇后卫氏的记载。历代史书皆是以记载帝王为主,后宫之事也仅是寥寥几字,匆匆略过。
卫皇后一生坎坷,从歌姬侍寝,至汉武帝一见钟情再是入宫为妃,却一度失去荣宠,在掖庭空等一年复一年,后又被宠幸怀有龙裔,从此跃上枝头,入主未央椒房殿。以为终身荣华富贵,享常人之不享,哪知巫蛊案生,牵连卫氏家族,太子被诛、卫氏满门抄斩。卫后最后落得自刎了却残生,死后无墓无陵,仅一卷草席裹身,丢至荒野山林。
原来命运早就注定好,同名亦同命,只是不知道,我死后是否还有卫后那般的福气,能得到汉武帝迟来的醒悟,昭告天下以示自罪。有她的皇曾孙为她平反,为她雪冤。
数日后,随着‘轰隆’一声,宫里执刑的宫人破门而入,我神色淡然的站在庭院中,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太子妃请移驾。”宫人木讷的声音传来,身后一群禁卫欲上前强行拖走我。
“本宫会走。”摆手挡开禁卫的佩剑,一步步地朝着院外走去。
一片幽绿的桑叶顺着我的目光缓缓坠落,我伸手摊开掌心,叶子落在手心徒感轻薄怅然,我合拢手掌,叶子的径根硬生生地割在我的肉里,我轻轻叹了口气放手让它随风落下,我再无停留,一脚跨出院门,心里已想好,绝不回头。
“玲珑!玲珑!”久违的熟悉感,久未被人唤起的闺名,我甚至已要忘记。我转过头去,娘从远处极力奔跑追赶,提着繁重的襦裙,泪眼婆娑地哭喊着。
“娘!”我甩开宫人的挟持,顾不上满脸的泪水肆虐,一路跌跌撞撞,终于握住了娘的双手。
“玲珑……玲珑……我可怜的孩子!”娘拂上我的脸颊,我歉然一笑,凉风‘呼呼’地吹着,吹过面颊,吹在还未干却的泪痕上,即感一阵清凉。
“娘,玲珑今生难报爹娘的抚育恩惠,来生若有幸,玲珑还愿做你们的女儿还恩!”
“玲珑,来生不要再投生侯门了,已经受了一世的罪,该还的、该偿的、都了清了。”娘颤抖着手探进广袖,摸索一阵后,取出紫玉佛躺在掌中,递给我。
娘道:“玲珑,这紫玉佛是你的就是你的,你爹不会再要回了。他心已死,无意再战沙场,已递了辞书。就让这紫玉佛守着你,代替爹娘守着你。”娘拉过我的手,将紫玉佛放在我手心里,弯曲着我的手指,让我手作拳包握住紫玉佛。
本已让绾儿遣人送回紫玉佛,想着我死后这些东西亦将随我烧去,紫玉佛是我爹的心爱之物,我即无用,便还了回去,虽未能保我平安,只愿能保庄氏无灾无劫。
“太子妃,时候不早了,该启程了!”宫人在一旁催促着,我知也不能再多耽搁,拂手拍了拍娘光滑的手背,说道:“娘,多保重!”转身,一刻也不得停留,疾步快走,害怕一旦留恋,就似洪水般收不回的哀伤,身后是娘凄凉地啜泣声,响彻我头顶这片阴霾的天空。
走在看不见尽头的甬道上,沿途经过的宫人皆细语尔尔,唯恐避之不及,受我牵连。我跟随带路的宫人沉默地走着,似要走很远,又似未知的下一步有可能就是终点。
暴室位于皇宫里一个极偏僻隐没的地方,除执刑或受刑的宫人,这条路甚少有人经过。我自进宫以来,出入皆在太*附近,以为宫中的美景皆在未央宫、长乐宫周围,殊不知,通往暴室的途径之路才是真正美不胜收。沿途柳絮飘飘,四处种植着牡丹芍药,红白相间之间,即不抵红牡丹的惊艳,亦不输白芍药的淡雅。红莲青叶立在湖中,偶有闻香而过的蝴蝶驻足停留在花瓣上,叶上龟裂的细纹配着隐隐泛光的湖水相得益彰,形成一派喻不可言的景象。
“太子妃,到了!”
眼前是一座久远失修的宫殿,说宫殿,其实还比不上一般宫人所居住的平屋好。青砖瓦砾已有些残缺不全,宫闱上生着斑驳的青苔,殿门前堆积着枯黄的树叶,不知是哪一年的落叶,竟无人清扫。
宫人上前推开了陈旧的殿门‘嘎吱’一声,缓缓打开。我走了进去,灰尘土气瞬间盈满四周,我好像隐约闻到了一股死亡的味道,整个院子都死气沉沉,恍若无人。院里有棵濒临垂死的黄桷树,干枯的树枝上只余寥寥几片残叶,说不出的凄凉。
我手心微微渗出了些许汗液,一阵阴风忽过,有些胆小的宫人即刻唯唯诺诺的缩在一旁,我心下厌烦,冷言道:“宫人们请回吧!本宫既然进来,就没想过要出去。你们大可回去复命了事了!”
一干宫人禁卫匆匆退了出去,又是‘嘎吱’一声,门再次合上了。我站在院中,走亦不知该往哪儿走,索性挑了块干净的台阶,弯腰坐了下来。
“嘿,新来的娘娘?哈哈…哈……哈哈……本宫在这里面太寂寞了,那些个奴才不配和本宫说话,你也是娘娘,我们正好可作伴了!”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披头散发,身上穿的襦裙已看得出来有些年头,裙角处已有些微挂痕,不过却不像是婢女宫人穿的衣裳,倒十分像是宫嫔的打扮。一双污浊的手搭在我的肩上,已生出许多肉茧。现在是夏季,她手上的冻疮却仍然留着疤,且已腐烂生浓,我看着极是恶心,心里更哀叹,这应该就是在暴室过的日子了!
“你是哪个宫里的主子?”我拿开她搭在我肩上的手,伸手为她摘掉发丝里夹杂的稻草叶子,顺便缕开,以便看清她的面容。
“大胆!本宫是宠冠六宫的惠妃娘娘!你竟然不识得本宫?”
惠妃?难道是她?听闻当今皇上曾有过一个红颜知己,封号惠妃。的确宠冠六宫,荣耀至极。当年皇上甚至一度为了惠妃想废后,不过遭群臣反对,皇后更是以死明志,皇上才未能如愿封惠妃为后。即便如此,也难消惠妃的圣宠,后宫怨声载道,皇帝充耳不闻。不过,好景皆不长,未过一年,惠妃遭人告密,以谋害天子入罪。听闻是因为皇上身子日渐颓靡,御医诊断乃长期服用五石散所至,服用五石散会让人产生幻觉,且迷恋女色,但毒越积多,就越毒害身体,最后会毒发身亡。后宫乃至整个朝堂一片哗然,皇上气极,下令夺了惠妃的封号,罚去暴室,永生不得踏出一步。
其实,惠妃从始至终也未招认,亦有传言说是众妃与后合谋设计陷害惠妃。不过,事实到底怎样,已沦为历史尘埃,皇宫里记得惠妃的人不会有几个,甚至可能皇上也已然忘记。历代帝王皆有自己最宠爱的妃子,但善终的人,屈指可数。
我拨开她额前的发丝,苍白无力的一张脸,没有一丝血色,眼窟窿深陷进去,眼珠似要掉出来一般。因为太瘦,下颚更显削尖,仿佛她只剩下一副皮囊包裹着骨头,轻轻一捏就要粉碎了般。即便是这样,也难掩她散发出的那股高贵气质,与皇后不同,她就像天生就是能驾驭这种气质,她永远适合站在高处俯瞰,一览众生晓。
我不由自主的叹声道:“难怪圣上当年如此迷恋你,你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佳人。”
她‘嘿嘿’的笑了两声,拉起我的手,指了指远处的一间屋子,示意我跟她去。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她嫣然一笑,跟着她走了去。
屋子里有一股浓重的药味,若不是我早已习惯这味,想必换了常人定不愿再跨进去一步。屋里的摆设都极其陈旧,碰一下都摇摇欲坠般。我挑了张看着比较牢固的椅子坐下,环看了一下四周,塌上的棉被已有几处破洞,枕头也肮脏不堪。我心中突然泛起一丝恐慌,难道这就是我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