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比如现在问萧冷儿,她一定再也答不出自己喜欢的究竟是什么花。
走过桥的另一端,萧冷儿看到两个孩童在水边玩闹,俱是四五岁模样,玉雪可爱,饶有兴趣想道,却不知是哪家的孩子。
有人扛着锄把路过,明明已经走前两步,却又突然停下身来,摘下大草帽笑着与她招呼:“冷儿,回来啦。”
点点头,萧冷儿觉得目中已有些湿意:“何大叔,你好,又去给您的花田除草?”
“是啊。”何大叔乐呵呵应一声,复又带上草帽,“我赶着下地,冷儿晚上来我家吃饭。”
与何大叔告别,萧冷儿继续往前走,不时与旁人招呼,邀她去家中吃饭的,倒占了多数。那般熟稔亲切的口吻,萧冷儿想到,若离开的那人不是她,只怕连她自己也要以为,自己只是离开了六天,而不是六年。
山上最著名的老神医上官禄顶着满头花白头发满脸花白胡子急匆匆向她行来、一边走嘴里一边不停念叨时,萧冷儿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她记得混睡前听到的便是老爷子的声音,那他此刻念叨的,也必定是这个从小到大最不听他话的病人。
上官禄在她身前站定时,萧冷儿终于由衷感受道回家的温暖。不待老爷子开口,已扑上去一把抱住他,亲热叫道:“上官爷爷,冷儿想死你了!”
老爷子哇哇大叫,胡子翘来翘去挠得萧冷儿咯咯笑:“你这臭丫头,还不下来!是要折腾掉我这把老骨头,还是想先折腾掉你这把小骨头!”
萧冷儿连忙乖乖从他身上跳下来,吐了吐舌头。
老爷子见她模样,终究不忍再责怪,一把拉了她往回走去,叹道:“你啊,我才离开一会儿,就跑出来吹风,是不想好起来了不是。”
萧冷儿挽住他手臂,笑道:“有爷爷在,我有甚好担心。”
老爷子笑呵呵看她,目中宠溺毕露,一点忧色却依然没逃过萧冷儿眼睛:“先回去吃饭,吃完老爷子再好好跟你算这笔账。”
见她狼吞虎咽扒饭模样,老爷子不由自主叹了口气:“你这没良心的小丫头,当初一走了之,连个招呼也不打,害得老头子我日思夜想这么多年,可把你盼了回来。”
萧冷儿心中很是内疚,低声道:“对不起啊,爷爷,以后再也不会如此任性了。”
呷一口茶,老爷子叹道:“我老骨头一把,倒也无所谓,反观你爹娘,唉……”闭口不言,见她放下饭碗,便指她眉眼抖着胡子道,“你出生便营养不良,幼时身子极弱,我花了多年时间,总算让你大好,但你如此不知珍惜。倒跟我说说,这一身病痛是怎生折腾得来?”
萧冷儿不由心虚,细细回忆道:“我六年前下山时大病一场,痊愈之后,也有依照您老人家吩咐,好生调理。但几个月前,曾不小心身中剧毒,不曾清理干净,又长途跋涉,后来又受一顿打,未曾好全,又自再受伤,然后好得差不多时,又开始长途跋涉……”她越说声音越低,头几乎要埋到桌子底下。
老爷子冷冷看她,看得出再竭力控制情绪,但胡子眉毛一伸一缩,便知着实气得不清,半晌道:“此番你回来,老头子没出声,你再敢随意下床试试看!”说罢手中茶碗往桌上一搁,吓得萧冷儿几乎要跳起来,忙不迭答应下来。
依照老爷子吩咐吃药,泡药汤,之后换了衣服躺上床,萧冷儿只觉全身舒畅,多日来紧绷疲累似乎一扫而空。
收拾好药箱,老爷子真要出门,忽又想起一事,转身向萧冷儿道:“你娘死后,你爹便把她住处上了锁,钥匙一直放在我这里,只说若有一日你回来,怕是想要去看看,我这就找来给你。”
呆呆接过钥匙,萧冷儿想道,那人从她离开,便已准备此事终有一天被她知晓,或者是他从未打算瞒她,甚至连她的性子,也摸得一清二楚。指尖划过钥匙上刻印,萧冷儿一时心中思虑万千,连老爷子何时出去也已忘了。
夜间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半晌萧冷儿起身,披衣推门出去,弯过两座楼阁,便是娘昔日居住的剑心楼。她二人住处虽分开,但从前不是她赖在剑心楼不肯走,便是把娘拖在她的住处不许离开,其实甚少分开。
钥匙插进锁孔的清脆声音,萧冷儿推门进去,一瞬间时光仿佛倒回,她还是那个除了撒娇耍赖什么都不会的小孩子,可是不管她怎么捣蛋,有一个人,却永远坐在窗前温柔的笑着等她。
但是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分开也只是一种假设,而她终于看清,窗台前只有月色静静流洒,早已没有了人。
伸手一处处抚过那些早已染尘的梳妆台,书卷,铜镜,古琴,绣包,入目只是熟悉。这屋子的主人,这屋子的主人呵。
手中抚过一处褶皱,稍微清脆的响动,萧冷儿低头,却是一纸洁白的信封,她不由愣住,为何她走之前从未注意到这里有一封信?细细思量,是了,那时她伤心过度,大病一场,稍微能走动之后立时便下山去,哪来得及到这里翻开。
撕开那信封,萧冷儿只觉手中有些经不住的颤抖,洁白的纸印着黑色的,墨迹,只显黑的更黑,白的更白。轻轻抖开,那第一页上第一行字赫然便写着:“吾女冷兒如唔……”
萧冷儿只觉眼前一黑,双手颤抖得几乎要拿不住那薄薄一张信纸。
“吾女冷兒如唔:
余数十载前遭逢惨祸,累及全家,父母枉死。由此心碎神伤,潜心向佛,欲获新生,忘却前尘旧事。有女冷兒相伴,是为人生极大乐事,十载寒暑,乐亦匆匆。然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余妄想摒却,视为大不肖。心中难安,有女为伴,亦成罪过。余半生颠沛,自得冷兒,享尽天伦,足矣。此去赎昔年万千罪孽,无回,吾兒勿念勿盼。镜明凄苦,余欺其良多,愿兒日后敬她爱她,一如母女。兒身体薄弱,望擅自珍重。心性洒脱高洁,兒日后当如白鹤皎皎,自在卓尔,方为本色。兒少时曾言,行四方路,食天下味,余唯盼兒达成所愿,来生再续母女之缘……”
半晌抹去不知何时已布满脸颊的泪痕,萧冷儿心中悔恨交加,她从不曾骗她,为何她却要拖到今时今日才知道?距她离开已经多久?五年?六年?她如今可还活在人世?
如果从前她在她离开之时不是那般糊涂,或者她早就发现端倪,或者此刻她们又已经在一起,还是那一对无忧无虑的母女。她们可以相伴,走四方路,食天下味,在有生之年,踏遍天下壮阔河山。
呆立良久,萧冷儿小心翼翼收起信纸,心中已有所决断。
见眼前那人连吃饭也是心不在焉,米粒掉得满桌都是,老爷子不由连翻白眼:“想问什么就问吧。”
萧冷儿自然便是等他这句话,闻言立即道:“听闻我爹娘是指腹为婚,爷爷在紫峦山上辈分最尊,可知我娘娘家之事?”
老爷子倒不妨她是问此事,夹一只鸡翅到她碗中:“你身子弱,多吃点,补充营养。”这才点头道,“我当然知道。当年冷庄主与冷夫人到紫峦山做客,以及后来与你爷爷奶奶为如歌剑心指婚,我老头子可是做了见证人。”
萧冷儿回忆道:“自小我便以为娘不记得从前之事,因此也不曾问过她。只知道外公好像是个行商之人,冷家家境殷厚,其他便一无所知。”
老爷子叹一口气:“家境岂止殷厚而已。冷家世代行商,富可敌国,但行事低调,是以并非广为人知。冷竞天冷庄主虽然不懂武功,但极为聪明,也生就一副侠义心肠。他昔年偶然与你爷爷相识,不但救过你爷爷的性命,对于中原对抗楼心圣界,也出了极大的力。萧冷两家关系亲厚,一次冷庄主夫妇到紫峦山做客,却在这期间与你奶奶同时怀孕,几人一合计,便自定下那婚约,这便是日后的如歌和剑心。”
萧冷儿不由自主想到依正豪,片刻回神道:“就算冷家不注重名望,但毕竟是名门大家,后来更出了我娘这闻名天下的美人,为何我自行走江湖以来,却从未听到过有关冷家的传言?”
老爷子叹一口气:“武林是多事之地,那些前尘往事,又能被记住多久,况且,我听你爹提过,昔年知道冷家是非之人,也多多少少把它当成了禁忌。若是刻意遗忘,自然便会忘得更快。”
萧冷儿不解。
“大约在二十年前,那时你娘堪堪出现在江湖,便已惊动四方,没多久即被公认为天下第一美人,冷家庄素来沉寂,却也因你娘而一夜成名。但这名声并未维持太久,冷家上下五十余口人,便被灭门,同样只发生在一夜之间。”
萧冷儿手指冰冷,到吸一口凉气:“是何人作为?为何竟下得了如此狠心?”
老爷子摇头道:“这件事到现在也依然是一个谜,没有人知道。那样大的一个家族,一夜之间消失得连一砖一瓦都不见,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这样一个大案子却是任何人都找不出线索来。你娘伤心过度,没多久便嫁给了你爹。”
想到信上所言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冷剑心显然是找寻仇人去,萧冷儿一时心乱如麻。听萧如歌几人语气冷剑心如今却是在苗疆,又想起冷剑心临走之前便已存了必死之心,难道一夜使得冷家灭门的大仇人竟是楼心月?但萧冷儿自与楼心月相识以来,纵然半分猜不透此人所思所虑,但觉他不失为一代枭雄,却是为何要做下如此卑劣之事?尤其冷剑心还是他喜欢的女子!
见她半晌不语,老爷子倒有些奇怪:“你好端端却是问此事作甚?难不成想要为你外公一家翻案?”
摇了摇头,萧冷儿勉强笑道:“我无意间想起,随便问问。我吃饱了,出去走走,爷爷你慢吃。”
老爷子无奈道:“多加一件衣服,莫要走得太远,一柱香时辰之内便得回来,否则我饶不得你。”
点头答应,萧冷儿已披衣走了出去。
站在冷剑心坟前,萧冷儿一时感慨万千。六年前娘诈死之后萧如歌在她病好之前便已立下坟,但却不肯把坟迁入萧家世代墓地之中,萧冷儿终因此事离开。现在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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