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即便是她在爵位上始终无缘郡王,慕容青樱在世人看来依旧是传奇般地屹立不倒。拓跋彦对她早已超出了君臣,她以一个外臣的身份,多年来居于宫中;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多年来位列一品大员,几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与大魏皇室毫无血缘的身份,被尊为“皇姑”,与太子亦亲厚有加。
倘若她没有昔年名动天下的历史,倘若她没有带兵西征海西王的功勋,只怕慕容青樱早就被斥为狐媚惑主。
伏礼但凡听见了有人如此说,便必要动怒一番追究是谁胡说的,非要重罚。青樱却总是轻描淡写地笑道:“姑姑已经不年轻了,就算想狐媚也做不到了。”
伏礼的王妃娇俏地笑道:“姑姑貌美天下皆知,不管是什么年纪,美人是不老的。”
青樱笑看着她,多么年轻鲜活的面容,多么伶俐的口齿,巧笑倩兮,顾盼生姿。
难以忘记,自己从前飞扬的少女时光,一身戎装,指点江山,该是比她更鲜亮吧。
可是,世上挽不住的唯有时光。
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世上的年轻是永恒不变的,每一年,总有人老去,总有人年轻。
青樱仍旧住在寥风轩中,与乾元殿遥遥相望。他们始终没有真正地在一起,但是又好像一直在一起。
宫中的女官此时正惴惴不安,因为青樱请她来寥风轩中,竟是为了让她在起居注中写下当年皇上登基之前,与皇七子之争皆有南朝慕容氏暗中设计挑起的兄弟纷争,帝每每念及,皆追悔不已。
女官出自靖安名门上官家,口齿颇为伶俐,当即跪地回道:“奴婢万万不敢如此写。”
青樱目光伸向了窗外的春花,闲闲道:“我以为,上官家的人,即便是女儿,也是不畏强权的,你的祖父能写史书,正是有刚正不阿的傲骨。”
这位出自上官家的少女丝毫不惧,抬头回道:“奴婢的祖父能得慕容大人的谬赞,是因为他尊重史实,不修饰也不涂抹。而奴婢由大人一手提拔至此,大人的指教自然是铭记在心的,既然大人要奴婢以祖父为镜,那么奴婢就更不敢篡改史实了。”
青樱笑笑,也不动怒道:“你这孩子,伶俐上头是出挑的,将来还是藏着些的好,以免吃亏。”
方才这上官家的少女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她是深知当年的皇室阋墙之争所谓由慕容青樱挑起不过是想一应的责罚推到了眼前这个已经不再青春飞扬但愈加芳华绝代的女子身上,由她来承担历史的骂名。
皇位,对于谁来说,是可以抗拒的诱惑?即便勘破世情如当年的平南王拓跋彦,当那个九五之尊的宝座触手可及的时候,难道他就没有动心过?
那么,把兄弟相残全部归罪于慕容青樱的诡计与挑拨对她百年之后是否太不公平?
青樱看这少女一脸的倔强,自己何尝不知道她的想法呢?
拓跋彦一力重用了她,即便她并不辜负他的这番看重,然而南人的身份,过去与北魏之间解不开的恩怨,大夏为妃的隐秘历史,她这一生的毁誉参半终归是逃不掉的。
芳华女侯,本来就是存在于野史中的传奇,多一分赞誉多一盆污水,死后也不过是黄土一抔,或留虚名也不会流芳千古,或留骂名亦不会遗臭万年。
但是彦,他身为帝王,青史上必将有他的一席之地,功过是非自有后人来品评,却不不能让他去背负残杀兄弟的污点。他那样的人,本该在江上清风,山间明月中,品茗弄琴,就像染不得一滴墨的纯白。
“参见皇上。”上官女史忽然问安道:“皇上万福金安。”
青樱这觉察到自己方才大约是太出了神,竟然也没有听见拓跋彦进来的脚步声。
岁月悠长,苍老得了他的容颜,却褪不去他眼中的风华,更不会削弱他洞察人心的细致。
只见他对上官女史温言道:“平身吧,你先退下,地上凉,以后别动不动就跪,年岁大了就知道厉害了。”
那少女以仰慕的目光回望着她,胸口起伏着,说不出来一句话,若非青樱提醒,大约连谢恩都忘了。她退下时看了一眼青樱,似乎是有些明白为什么她要一力承担那个本不该属于她的骂名。
“死后的虚名罢了,你不在乎,难道在你看来,我就那么在乎?”他的语气温和如常,并没有半分刻意的矫情。许多年,一贯如此。
她笑着朝他伸手,窗外明明不是朝阳初升的时候,彦的面上却有种逆着光的温润。
只有他们自己懂得。伏礼曾经问过青樱有没有想过嫁给他父皇,问完之后便又后悔,想来这样的问题应该去问父皇才对,女子听了岂有不害羞的。
谁知青樱十分坦荡地答道:“你父皇一定也觉得现在这样最好。”
其实人生还可以更好,如果能有许多如果的话,如果他们可以早一点遇到的话,如果还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的话。
拓跋彦的身体状况,在他最后一次御驾亲征回鹘回来之后太医就已经沉默不敢多言,只跪请死罪。
青樱召来心腹的胡太医,他也是战战兢兢地回说,皇上这些年心中始终郁结而不得开怀。本来先天上就不慎足,想是当年太妃有孕之时保养不得法胎里就带出来些病根来,虽然少年时养尊处优,然而这些年南征北战,受创太多,外表虽然能够复原,元气终究是大伤了。
最后一次西征回鹘,已将他自己逼得油枯灯尽,胡太医叹道:“倘若当日靖安城中的苏子雍还在,或许尚有一丝希望。”
这一句话仿佛一阵狂风,将青樱的心吹得直坠入挽不住的深渊。
人生便是,昨日因,今日果。
苏子雍今日何在,苏子雍为何不在,难道不是她一手促成的么?
她动过南下去寻苏子雍的心思。拓跋彦得知后却轻劝道:“何必,死生有命,岂是一个大夫能够挽得住,倒不如珍惜世上的每一刻,同赏这靖安春光。”
她想了想,终于能领悟他数年前就对她说过的话:人生在世,不可以总是往后回顾,唯有放下每一分的过去,才能把每一刻的当下变成回忆里最好的过去。遂果然没有去。
岁月匆匆,又岁月悠悠。
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其实对于他给予的东西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
唯有内心的宁静,是他留给她的最宝贵的东西。
所以,她能够回报的仅仅只不过是他身后的世人的景仰。
又过了一年,又是靖安的春光中,他们依旧还在笑谈着去年的此时的逸事。
太医说他命不久矣,但是人生又何为久呢?未必只有长命百岁的人心中才是安然的。
伏礼的太子妃端着两个精巧的青瓷碟上前来道:“儿臣手拙虽然做不出什么好的,这栗子糕却是儿臣与伏礼亲手磨得栗子粉所制,请父皇和姑姑吃个新鲜。”
伏礼也凑上来道:“这个功劳你也要抢,怎么不提栗子是我种的?”
小儿女间的情热溢于言表。
两人相视一笑。
他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即便他现在不在了,以现在伏礼的与青樱的情状,她日后的生活应该是无忧的。
像是卸下了最后一口石头,顿时就觉得丹田中一阵火烧一阵冰浇,疼痛难忍。
然而,拓跋彦面上的笑却是一生从未有过的明媚动人。
已经撑过去了一年,只盼能够如此,年复一年。即便可以随时离去,亦贪恋相伴的时刻。他一生执念不多,此刻才明白原来有执念也不是一件坏事。
全文完。
***
后记
又五年。
拓跋彦在靖安驾崩,庙号世宗。
太子伏礼继位,改年号显庆,册封许氏为皇后,另册立两贵妃,四皇妃以充实后宫。
只是,出人意料的是,一直以来从来与后宫无涉的慕容青樱,这个以一个女子的肩膀扛起了北魏社稷的安危的慕容青樱,这个半生书写传奇的女子,被尊为皇太后,史称康慈太后。
虽然朝间哗然,然而显庆帝圣意已决,更搬出先帝遗旨,是以群臣无可反对。
夕阳斜射进慈宁宫,她正坐在阳光之中。周围空无一人,可是青樱却觉得一点都不孤单,记忆里是自己当年鹅黄衫子,巧笑倩兮的身影。
***
终于完结了,后续还陆续会有番外,虽然我一向不喜欢番外。
谢谢大家这半年多来的陪伴,生命中就是因为有着这样的陪伴,我们才能共同成长。
最后,希望在新文可以看到大家,大家一直一起走下去。
【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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