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同病相怜。
难怪初见时,只觉得她一个十多岁的少女孤身在山中打发寂寂岁月,心上莫名地一划。
难怪在雪兰关上见她垂死之时,仿佛看到了自己最纯真的时候,一团真心地信任,最终不过是换回一个千疮百孔,只因从小可以全心信任的人就少。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体谅,才能体会。
香茗早已经凉了,他还是给自己斟了一杯,就像谈起一个久远的故事,“你大约早就注意到了,我的眼睛异于常人,大魏皇族中更无一人有这样的异眸,这是因为我的母亲其实是羌族献给父皇的圣女。”
“所谓圣女,只不过是因为我的母妃从小能凭字断事,算得出部落里走失的牛羊去了哪里,父皇得知大约是一时好奇就问了几句,可汗便将我的母妃献了出来。”
他娓娓道来过往尘封之事,却语调平静,似乎是在讲他人之事。“后宫中女子虽多,却都是公侯小姐金尊玉贵养在深闺,唯有我的母妃从草原上来,又会测字,当年当然还是得宠的。我出生后眼目渐渐看得出来是浅紫色,便有人说这是帝王之相——
“——从此母妃凡事都韬光养晦,也不许我在父皇或者兄弟面前露出锋芒。”
“只是我那时见母妃日夜忧心,只当她怕我不争气,不能在众妃面前为她争得脸面,所以日夜苦读,勤练武艺,略长大到十四岁就开始广交朝臣,也诚心寻访像你师父那样的世外高人。所以我的口碑还不错,比皇后的嫡子七弟封王还要早。要说其他的皇子,要么年纪尚小,要么无心上进,就好比大哥,他封王最早却无人不服,只因他性情暴躁,打仗虽是好手,却不是坐江山的人,所以并没有人忌惮他,而我,对人谦和有礼,礼贤下士,用心政务,渐渐朝中有些声音支持我的。但是我朝要么立长要么立嫡,长子既然不堪大用,自然皇位应当落在七弟手中。”
“父皇身边嫔妃如云,不过一两年间便把母妃忘在了脑后,如果不是合宫夜宴的时候,根本见不到他,所以更不能指望他会照拂我一二。”
他尚未说完,青樱触动了心底少年时的伤心事,一双美目已蒙上一层薄雾,拓跋彦上前轻轻握住她一只手以作安慰。青樱低低道:“你母妃……早就不在了吧?”
拓跋彦点头叹道:“你很聪明,我母妃也是。后宫太聪明和太不聪明的人都很难活下去,皇后很快就送来了有毒的点心,这种点心里面下的是微毒,唯有长期食用才会毒发身亡。我母亲食用了几次之后就知道了,但是她……还是坚持食用,直到去世,她去之前千叮万嘱要我务必装作毫不知情,否则皇后倘若知晓必不会放过我。”
青樱沉默了一刻道:“我若是她,也只能这样选择。倘若不吃皇后送来的有毒点心,一直不毒发,皇后自然也知道你们清楚她的用心,以你们母子当时的势力,又怎能与她抗衡?她死为你赢得一线生机,也有万一的希望让你父皇记得最初的恩爱,对你照拂一二。”
拓跋彦瞬间眼中有些失焦,像是陷落在无尽的过往当中,半晌才道:“你说得对,从那以后,父皇有时候会想念母妃,对我……虽然不显山不露水,还是重视了许多。”
青樱轻叹一声,想起自己童年时候的寂寂时光,反握住他的手想要安慰道:“你……”
拓跋彦止住她道:“都过去了。”随即轻抚她的长发道:“对我好的人太少,所以,我珍惜每一个。”
青樱一双清瞳看着他,这所说的珍惜之人,也包括她么?
虽然感动,但还是有一丝算计,她垂头低声道:“所以?”
拓跋彦放开她的手,信步踱到窗前,看着东方已经微微露出的鱼肚白道:“你不必陪我三年,但是倘若他负你,你就来这里。”
青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突然羡慕起穆可儿和大姐青桐,她们都是从小就被宠爱的女孩,懂得如何应对一切的殷勤和深情。
而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间都可面不改色。倘若有人对她好一点,却惶恐迷惑到自知所措。
如此一想,神智就不甚清明,莫名地道:“你怎知他会负我?”
心想到他的母亲曾有测字断事之能,莫非他也看得到什么?
拓跋彦背对着她道:“我不知,我并不像你师父那样通天彻地。我只是,盼。”
青樱闻言,直觉得心中一松,却又不是滋味,勉强笑道:“就算他负我,你又怎么知道我会来,即使我现在答应了,也不一定会来。”
拓跋彦神色甚为轻松,转身淡笑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她心头猛地一震,深深地看着他。是啊,有些人注定不会遇到的太早,可是,并不代表不会惺惺相惜。
也许他们本是一样的人,所以一面相惜,一面算计。
次日清晨,青樱和崔思博二人便离开王府——平南王虽然低调,也不至于门庭冷落,他们二人身份敏感,叫有心人留了心将来后患无穷。
走之前,青樱忽然道:“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崔思博闻言脸色一变,轻轻咳了一声——此举即使是民风彪悍的北朝,女子也不会这样主动,何况一向以儒治国的南朝,女子更是矜持为贵。
只是青樱本在凤鸣山上长大,林轶向来不拘礼法,又怎会教她这些世俗条框呢?
拓跋彦浅笑,露出一个淡淡的酒窝,道:“当然可以。”青樱一听立刻扑了上去,紧紧抱了他一下,随即松开。但是就在那一瞬间在他耳边轻声道:“将来可能就是战场上见了。不过你保重。”
***
宣成二十二年夏,六月十五,风扬关突然遭到北魏大军袭击,守将郑天罡激战了五天六夜后终于在六月二十一子夜弃城而逃。
北魏先锋大将军高盛由此破风扬关。
一时间,大夏京师大乱。须知风扬关乃是咽喉,最是易守难攻,多年来大夏虽然兵马不及北魏彪悍,却仗着这关中天险始终能拒魏兵。而此次那魏兵有如神助,好似对关内的布防了如指掌,终于破关。
安内必先攘外,朝廷立刻从起贤关调回大部分兵力回援风扬关,只留下了两万人继续与赵王军周,旋。
赵王军此时本来已经有五万人,之前与神策军数十万人对峙也不落下风,势均力敌,现下当然势如破竹,只花了两天便破关成功,从西北方逼近京都。
俗语说好事成双,破关那日庆功之时,便有人提出,赵王青春年盛,身边也没个王妃怎么也不像话。况且赵王与兰陵王郡主已有婚约,不如早行夫妇之礼,赵王有人照料日常,郡主也不致因为战事而耽误终身。
***
宣成二十二年,七月初八,赵王娶兰陵王幼女李芳旭为妃,送至女方的求亲名册写道:“兰陵王李氏四女,端娴淑懿,丽质温婉”,只是此时战事漫长,成婚的大礼日后再补,现下先接王妃来军中王爷身边。
消息传至京中,朝廷立刻由中书令郑友耀宣布卧病多日的皇上对于赵王勾结乱臣贼子兰陵侯的行为痛心疾首,龙颜大怒,宣布革除赵王爵位,贬为庶民。庶民举兵谋逆,按律人人得而诛之,正式向整个大夏发布了通缉司马明禹等人的诏令。
青樱和崔思博等文臣谋士见了这诏令正在忧心忡忡,唯有司马明禹不屑道:“郑妃这件事操之过急,无端扯出父皇,必会有人会给她找些麻烦的。”
果然不出他所料,五日过后的七月二十九,当朝太子少保徐应清上书直陈到了此时此刻,无论是赵王谋逆还是北疆危急,皇上身为人父人君,都应该出面安抚民心。即使龙体抱恙,也该请几位重臣入宫探视。如果一直是后宫郑贵妃垂帘听政,实属不妥,有牝鸡司晨之嫌。
徐应清素来耿直,郑妃平时对他能忍则忍,只是这个时候他这样的一个上书,端的是让她下不了台。不过次日,宫中便传了皇上圣旨,以“大不敬”和“霍乱人心”之罪,将徐应清下狱,还不待大理寺过堂,徐应清却死在了牢中。郑友耀令大理寺以人犯畏罪自尽的结论结案,一时间朝中众臣大为不满,徐应清一直官声清明,就连民间也议论纷纷。
青樱见机,与崔思博等人商议,以赵王的名义立即追封徐应清为“忠义公”,并且再次重申先皇已经晏驾,留下遗诏令赵王继位。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数十日内又有三个州县的将领或是州官愿意投诚,再加上本来朝廷在风扬关的压力骤增,无暇太顾及司马明禹这边,是以赵王军这一两月来势如破竹,四面出击,以攻城略地扩大自己的控制范围为目的,却不急着攻取京师。
这样一来,兵力难免因为分散而不够用,司马明禹却始终不肯派出他到兰陵郡后招募到的兵马,慕容军师也只说这是护卫赵王所用,出战弊大于利。
兰陵王的亲信将领却很是不满,私底下颇有怨言,认为赵王区别对待,分别就是想培植自己的嫡系,并不信任他们。
司马明禹每每安抚,谈笑间却在这件事上坚定不移,似乎并不担心生了嫌弃。
青樱却心急如焚,此时大业刚刚起步,好不容易借北朝之力缓过了一口气,如果起了内讧只怕被人利用。
崔思博有日同青樱一道处理政务,只见写着写着慕容军师的笔便停了,便道:“军师何必太担心了,有些事情,不一定要在明面上,我看王爷心中有数。”
见青樱仍是愁眉紧锁,只好点道:“军师最近可见其他大人担心过这一点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一般,青樱蓦地想到这几日以来每日的议事中,兰陵王的亲信怨愤之言少了许多。
还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那厢颜超羽同付继孟两人似乎因着下一步用兵的方案起了争执,同在场郭光耀为人圆滑,自然不会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只叫了一位副将来请慕容军师过去。
原来颜超羽坚持虽然眼下战况大好,却也要选出一个合适的城池作为赵王目前的据守点,分出一部分兵力,也要移过去一些百姓休养生息,耕种渔织,倘若将来有个万一也是一个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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