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分明是藩篱,可是为何先生以前说京师风流之地,才是她的命定之处?
一时落梅回来,一面将取来的药草倾入内务府新送来的地龙里焚烧,一面兴冲冲道:“奴婢去的可巧了,太医院那边正在发落那个姓周的正使呢。汪公公亲自带了鸩酒去,谁知苏太医行事真是邪门,也不知怎的就给那个姓周的正使落了毒,叫他腹痛得在地上打滚。”
青樱听了蹙眉道:“他也太随意了,这可是宫中,何苦让人家受那个罪?你去,叫他速速解了毒。”虽然赵晶儿家族获罪是她设计,然而至少可以看出司马明禹对于追随他一路而来的有功之臣不无忌惮,比之旧臣的倚老卖老,他更忍不了新贵们的自恃位高权重。
苏子雍救过明禹的性命,随军多年也确实劳苦功高,只是越是这样越要谨小慎微,比如崔思博便是深谙此道,青樱最担忧的便是性情乖张的苏子雍。
落梅道:“哪里还来得及,汪公公早就灌他喝了鸩酒,两下就不动弹了。”
青樱点头,汪福兴可算是个妥当人,知道分寸。
“内务府的小南子呢?想是也活不成了。“水榕问道。
落梅撇撇嘴道:“这个奴婢还不知道,待会剑兰回来怕是就晓得了,她去御膳房要经过内务府的。”说着眼睛眨了眨道:“奴婢倒是听汪公公说,那个赵氏泼得很,临死之前还口口声声要见小姐一面,不然死后化为厉鬼——”
水榕听着这话不像,立时喝道:“姑娘怎的说话?在娘娘面前竟把外头有的没的学回来!”
落梅深知造次,一吐舌头不敢说话,倒是青樱反而来了兴趣,起身道:“是么?我也正是闷得慌,许多时日没有出门,竟然是死在我手上,少不得我也去送送。”
落梅连忙拦道:“方才奴婢胡言乱语,静思宫那种地方小姐怎么能去?况且外头风大雪大的,小姐身上又不好,跑出来受了凉可怎么办?”
青樱却不理,一面让拿斗篷一面让拿大毛的衣服。
水榕亦劝道:“落梅姑娘说的是,赵氏将死之人,怨念重重,口中能有什么好话?只怕是冲撞到娘娘的千金之躯。”
青樱自顾自地将一件孔雀金线的毡子围在身上,笑道:“死在我手里的人咱们的手指头加起来都数不完,她纵是变成鬼,也打不过一干英雄好汉化的厉鬼,是断近不了我的身。”
她虽是笑,这话却分明凄凉。
落梅低低地叫了声:“小姐……”还是跟了上去。
颍川之言:纵然深爱,亦有算计在其中。终究这世上可以傻傻地去爱一辈子,而未曾经历百转千回的人太少。
☆、第一百二十六章 春花秋月何时了
静思宫,顾名思义,是让住在里面的人反思自己的罪过,然而静思的重点并不在思,而在于静。大夏立朝以来,进了静思宫的妃嫔就再也没有走出来过的,里头的女子或许一开始还痴心以为皇上念着从前的恩情终有一日会记起自己,重又接她们出去。
其实会这样的妄想,正是因为,不够静。后宫哪一日不是美人如花,少了谁又会有新的美艳补充进来,就像春日里的上林苑,掐掉一朵两朵花即便是园丁大约也不会放在心上,更何况阅尽美人的皇上呢。
所以这样的一个地方,除非自己心静,方能安然地度过余生。否则,死或者疯,倒是比清醒地活着更好。
一路上天寒地冻,静思宫那种地方本来就阴气重越发显得冷,亏得落梅出门之前塞了一个银炭小暖炉在青樱手中,下了肩舆走在整个禁宫最北角的静思宫,青樱也没觉得太冷。
原不是第一次来,只是风雪当中的冷宫,门窗破败,连窗纸都是陈旧脏腻的,比之春日里要萧瑟了不少。
还没有走进去,就已经听见里面女子凄厉的叫声,“你也不得好死!我就是死了也不托生,必要化为厉鬼找你索命!叫你夜夜不能安眠!”
落梅的脸色都煞白了,犹豫着对青樱道:“小姐,不然还是不进去吧?这腊月间听到这话怎么都不吉利。”
青樱浑不在意道:“找我索命的多了,排队也排不到她,比谁冤枉也轮不到她,怕什么。锱”
落梅只得跟上。
汪福兴正在赵晶儿的屋子里,一见青樱进来,他身边跟着的几个内监连忙跪下磕头。汪福兴竟来不及行礼,慌道:“娘娘怎么来了?皇上要是知道,奴才——”
青樱止住他道:“皇上那里我自会解释,汪公公不用担心。”说着目光投在赵晶儿身上道:“既然赵家妹妹临走之前唯独想见我,我怎么会不来?”
赵晶儿倒是也不像别人那样求见皇上一面,见青樱来了眼中疯狂的光芒大盛,两个内监拉着她,她竟还挣脱着用脚去踢青樱,一面咒骂道:“你以为皇上是为什么要杀我?哈哈哈……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就算我不给你下毒,你也永远别想有自己的孩子!”
她情状虽然疯癫,然而这番话却条理清楚,不似是疯话。汪福兴上前去呵斥那两个内监道:“快堵住她的嘴,这么不着两的话仔细冲撞了娘娘!”
青樱确实心中一跳。
赵晶儿并没有注意到她面上片刻的犹疑,转而又哭又笑道:“你没来之前,皇上最喜欢我了,每个月都是翻我的牌子最多,连励妃娘娘都不及我……你这个祸害成天霸着皇上,又不是最美的,性子又不好,你当谁服气你?没一个人不恨你的!”
她忽而又这样的胡言乱语,不似神智清楚,到底刚才说的那番话有几分真,心中,忽地乱了。
赵晶儿也许是见她没有还口说话,以为说中了她,越发猖狂得意道:“我死之后,你必定夜夜噩梦!我一定化成冤鬼找你报仇,到时候叫你头顶流脓脚下生疮,浑身恶臭,看皇上还会不会多看你一眼!”
青樱见她癫狂,反而心中定下,淡道:“那你去了阴间可要好生修炼,只怕我的仇人太多,你抢不到跟前来,反被人白白利用了。”
赵晶儿虽然骄矜莽撞,脑子却不算笨,登时停下闹腾道:“你怎么意思?”
青樱走近一步,看看房中的陈设虽然不算华丽,却是一应俱全的,不禁微微颔首道:“果然,古人有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是不错的。想你在冷宫当中,还能锦衣华服,用得上胭脂水粉,你觉得宫中有谁会这么好心?”
赵晶儿闻言脸色一变,道:“我是将死之人,你何必拿话来挑拨,可见你这人心机狠毒,事到如今还不忘离间,将来一定不得善终!”然而声音不由自主地抖。
落梅听她满口诅咒,气不过冲上前去就扇了她一个耳光,“你自作孽,我家小姐碍着你什么事了?小姐当年出生入死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用得着去挑拨你们?”汪福兴看着不像,只是碍着落梅是青樱的侍女不便呵斥,只好陪笑道:“落梅姑娘何必动气,咱家马上就要送她上路,娘娘能在她临走前送一程实在是她的福分。”
青樱怜悯地叹道:“虽然你我不睦,终究你亦将不久于人世,我叫你一声妹妹也不过分。”她目光深远,看向赵晶儿竟将她一时摄住不得动弹。
青樱缓缓道:“你本即便在冷宫当中,却性命无碍,皇上更是念及往日,不会对你的家族怎样。可是你偏偏受人唆使,做出这等容不得的事,你死便罢,糊涂虫一个而已。可怜你叔父满门现下都在牢中,养育你一场,就是这么个结果。”
赵晶儿整个人都怔住了,方才的凌厉哪里还有分毫,一时间屋中静得像没有一个人一样,半晌她才喃喃道:“当真?”不等人回答,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青樱淡漠道:“怎么不真?”
当日离静思宫不远的宫所,大约都听见了声嘶力竭的哭喊,不同于往日冷宫当中那种幽怨悲戚的声音,反而似是无尽的仇恨。
青樱临走时对汪福兴道:“汪公公今日只是来宣旨的吧?”
宣旨?向来冷宫行刑皆是宣完皇上圣旨就即刻执行的。汪福兴正要开口说鸩酒已经带来了,心中心念电转瞬时会意道:“娘娘说的正是,今日只是来宣旨。”
青樱方笑着边走边道:“那么便有劳公公了。”
回宫的路上正巧碰到小濂子,跑得气喘吁吁地道:“奴才可算找到娘娘了,方才皇上身边的吴公公说请娘娘到清明殿一起用膳,水榕姑姑哪敢说娘娘去静思宫了,派奴才一溜烟地跑出来寻娘娘。”
青樱奇道:“吴公公说了有什么新鲜吃食吗?”
小濂子头点得像拨浪鼓,拿手比划道:“吴公公说皇上得了一条这么长的鲤鱼,还有一只暹罗香猪,请娘娘一起过去尝呢。”
这一顿午饭吃了许久,午后明禹还有些奏折要批阅,青樱推说清明殿太冷,便先行回了凌波殿。宫中消息传得快,这才两个时辰不到,她在殿中刚一坐定,水榕便关上殿门道:“听说娘娘延了赵氏今日的性命?”
青樱接过她递过来的汤婆子,突然的热气反而让她一哆嗦,“真是要到三九天了,越来越冷。”
“消息传得这样快?”
水榕道:“娘娘忧心?”
青樱缓缓摇摇头道:“一点也不。能传到你这里,自然也能传到别人那里,延她几天性命必定有人惊慌。”
“娘娘是觉得她背后还有人?”
“必然是有的。不然她初入冷宫时,按理说是最怨恨的时候,也不见有什么动作,反而在里头待了半年后,忽然想起要害我?这不合情理。”
水榕闻言亦思索道:“娘娘这么一说,奴婢也想起来那日小南子和太医院的周正使指认她的时候的一番疑惑,买通内务府和太医院本来就不是易事,从前朝来看,宫中等闲妃嫔何尝做的成此事,何况她一个身在冷宫当中的人。”
青樱于是笑道:“正是了,我也不懂。所以,且看她这几日能嚷出什么来,或许就能让我们明白。”
“不过今日她说了一番话,我不知是何意。”青樱将赵晶儿最开始说的那几句说给水榕听。
水榕闻言,垂下眼帘道:“娘娘多虑了,皇上是最看重娘娘的,这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她胡言乱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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