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骇然望向南宫绝时,趺苏和北皇漓的目光亦是凝向南宫绝脸上。他二人显然也听出了这端倪。
南宫绝此间状似无意提及他母亲,不仅在提给太皇太后听,使太皇太后回朔过往,旧情念及,增加自己胜算;亦在有意泄露于我、趺苏好北皇漓:太皇太后是他那边的人。
南宫绝的目光向我射来,最后在警戒我,不要和他作对。
我不觉惊呼出口,受惊之下,因太皇太后一直未予理会,仍是维持下拜姿势的我俯拜的太久,身形亦是往后一晃。趺苏的手臂适时伸了过来,将我搂于怀中。
“唉,早前指婚时,我若不成全云王爷,将萧家女子指给你父亲,将你母亲指给云王爷或是坷臣相,你母亲只要不嫁你父亲也不会去世的那么早……”云王爷……父王与母妃成婚时,父王还未受封汝阳王,只是以姓加贯的云王爷;太皇太后口中的萧家女子,显然指的也是我母妃了。“都怪我指婚时依了云王爷……”正这时听到我的惊呼,加之在提我父王,太皇太后总算是意识到我与她下拜这么久了,微微扬眉,抬眼淡淡看趺苏怀中的我,“是明月吧?”
我低首敛容,静静答:“是。”
太皇太后的目光落于我身上衣饰,我心下一紧,我身上穿着的还是今日上清湖上献舞的白纱舞衣,风姿婀娜,依于趺苏身畔,他的高大身影相衬之下更见楚楚袭人。虽说今日变故接二连三,先是章武帝即使趺苏,再是南宫绝向我道明的趺苏为覆亡汝阳王府背后主谋,一舞之后实在缓不过气来更衣,但趺苏召我于慈宁宫觐见,知要面见太皇太后而不谨慎服饰,便是疏忽了。今日本就为媚上惑主而来,如此面貌相见指不准更教太皇太后鄙弃,我才下跪请罪,太皇太后已不再理会我,转向趺苏道:“皇帝今日破天荒过来与哀家请安,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与哀家商议?”
我跪了一半的身形僵住,太皇太后于我的无视,岂止比恶言痛斥我一番更令我难堪。
趺苏将我脸上尴尬之色收入眼底,沉痛爱惜渐渐在他眼底沉凝,虽压抑按捺着愤意,扶起我,回太皇太后的话,声音却不免格外盛气凌人:“朕意欲迎娶明月,所以过来与皇祖母说一声。”
心口空洞的犹如被蚕食过一般,那些血仇怨怼瞬间遁去,又很快被重新注入新的甘泉,清清凌凌的流淌声悦耳动听,连身体也像被塞满棉花般轻盈温暖,趺苏他说他要迎娶我,他要迎娶我……这于我曾是最甜蜜的梦想,少年时代最真诚的冀望,哪怕在今日,由趺苏亲口说出来,我整个人也如若被巨大的喜悦漫过,然而只有一瞬,只有那么一瞬……汝阳王府覆亡那日刑场上那一场血雨瓢泼下了起来,劈头浇了我一身一脸,连心里流淌的一汪清泉也被污染混合了,幡然彻悟般清醒理智了过来……幕后主谋的事实真相痛彻心扉,完全不再相信他,因为一句‘他见过比那更好的女子’便蒙了心志,自私,而又私自地在心里一遍遍递减他的罪过,自欺欺人地再去把握感受他的柔情,这样的两情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情怀是那样留恋,哪怕怀拥这样的念想只是一时一刻地短暂……不舍得远离,却终究要舍弃,短暂的睡梦醒来了,被更美好的现实——他一句要迎娶我的话——冲击的醒来了……
我怎么会嫁给他?
伴随着心灵上这样的冲击,我醒来了,趺苏虽然就在我身旁,亦是感受到我的情绪变化,但显然只以为我犹在怔惊从他口中吐出的娶我的事实,以为我还没反应消化过来,他没惊扰我,他给着我缓冲的时间。他是断定我一如当年,会喜悦应承的。他是那样地自信。可我到底不是过去的我了。当年长风山庄里那个情窦初开的女子会做着一生一双人的梦,今日的云霓裳却比谁都活的清醒现实。
殿内几人虽都不诧异趺苏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当真的说出来,却又震荡无限。似都陷于各自心思,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太皇太后虽年近七旬,昔年的美貌日渐因早年宫闱中的刀光剑影与阴谋诡计而黯然消洱,然而多年垂帘掌政生涯赋予她的智谋与心机并没有完全消退,隐退后宫多年今天都又重新复出,执掌凤玺看顾着新帝登基的梁国朝堂,偶尔伸出一记辣手,叫人不寒而栗。她最先回过神来,侧一侧身子,混沌的双眼略显疲乏,近旁的姑姑赶紧上前服侍,柔柔指腹轻揉其太阳穴,太皇太后享受着道:“皇帝没过来那会,哀家和臣相聊着话心里也畅快,身子也好好的。才和皇帝一说话,精神也乏了,身子骨也钝了。”趺苏神情明显一滞,唇角扬起的弧度愈加冷冽。太皇太后凝神看着趺苏,须臾,转向南宫绝,唇角缓缓拉出一丝弧度,神色也温和了许多,“皇帝没到来那会,臣相与哀家聊着什么?”
南宫绝笑道:“臣的一些家务事,哪里上得了台面?”捻起茶,锫着茶雾,隔着烟雾袅袅看我。十来年朝夕相处,他又岂会瞧不出我的心神,轻易便知了我绝不愿意嫁于趺苏,他的胜算更大,眼中笑意更见悦然,甚至浸染了江波多妩的旖旎春色,一时间连荒芜空漠都更加淡了:“臣的相好顽劣,不堪管教,寻常在府中与臣开开玩笑也罢了,今日玩笑开到皇上身边去了。”
南宫绝望着我,再有一番话,谁都知道他口中的‘相好’为谁了。
无媒苟合早已人尽皆知,由他亲口道出,无端添了闺情香烟,引人遐想霏霏,自然更将我想的淫荡无耻。他是蓄意的。
“还请皇上海涵。”他伸出手,示意我靠近,泊远散亮着曦辉般的眼光,分明蕴了极危险的警告之意:“明月,还不过来。”
“南宫绝!”
趺苏再坐不住,拍案而起,“皇帝要纳嫔妃是皇帝的事,哀家还能不让皇帝纳妃了?”太皇太后悠悠的声音宛如一鸿幽凉清泉,慢慢浇熄了趺苏隐忍许久即将爆蹿的怒焰,摒退了揉着她太阳穴的近身姑姑,太皇太后颇是唏嘘道:“偌大一个后宫,只有一位皇后,妃子一个也没有。呵,不清楚的,还以为皇帝与皇后帝后情深呢。”
趺苏抿唇,努力忽略太皇太后话语里的嘲讽,矫正道:“朕不是要纳妃,是迎娶。”
“皇帝已有皇后,可是哀家年老记错了?”
“朕是有了一位皇后。坷氏位主中宫,中规中矩,尚算婉静贤良。”
“坷后位主中宫,中规中矩,尚算婉静贤良……”太皇太后沉吟,“原来皇帝还记得。坷后未有失德之处,皇帝何以要废后?”
“朕也没有要废后。”趺苏道:“坷氏愿意做平妻守活寡老死宫中的话。”
“平妻?民间是有这套,可秘听说一个帝王同时有两位皇后的。”一面否定趺苏的决议,一面目光如炬,周旋在我身上,语气微妙而森冷:“你看看!这就是你想要托付终生的良人,他‘没有要废后’,没打算只要你一个!”这般开诚布公地,当着趺苏的面,不让他迎娶我;当着我的面,谗言趺苏的不可托付,做着我的思想工作,令我不要嫁给趺苏。——偏偏,她所言不无道理。
“一个有名无实的妻子,休与不休又有什么区别?”趺苏看着太皇太后,私下里不光明正大的谗言,他或有气可发,这样公然的离间反是发作不得:“明月若不愿意做朕平妻,朕自废掉皇后再行娶她!”
“废后?”终于又周旋到这个问题上了,太皇太后眯了眼,半晌才慢慢道:“后宫与朝堂生生相息,废后不是皇帝的家事是国事。”
趺苏不遑多让:“朕迎娶明月也不是家事是国事!”
太皇太后横目向他,不带丝毫感情,“迎娶谁做皇后都还可以商榷,不是黄花闺女和男人常年通奸的就是不行!”见趺苏怒不可遏,太后缓了缓语气,“纳为嫔妃尚还可取,历朝不是没有先例。可断断不配为后母仪天下。”说到此,不由带了几分鄙弃,规劝勉励帝王道:“夺臣妻妾纳为后妃的,也大凡庸碌无为的君王,色令智昏!皇帝该好好反思度量,谨言慎行!”
盛怒因太皇太后变得和缓的话语安抚了些,可趺苏又才待开口,太皇太后已瞅着他,肃然道:“在家从父,父死从兄,汝阳王府满门亲人已逝,你要迎娶人家姑娘,也得问问臣相的意思。”有夺臣子甚至是手足妻妾的君主,可没听说有强抢臣子女儿或者妹妹的君主——冀州侯纵有百个不愿,也是护送女儿至纣王床榻;纣王纵曾兵刃操戈,纳了人家闺女也称功过相抵,犒赏恩赐。称不得强抢。在家从父,父死从兄,出嫁从夫,太皇太后故意略去最后一句,不提南宫绝之于我‘夫’的关系,只提‘兄’字,以义兄亲情牵制,趺苏果然找不出驳斥的话来。
“也还得问问人家姑娘的意思。”太皇太后微眯了眼望着我,语间沉吟。我亦只得望着她,以示尊敬:太皇太后虽保养得好,常年锦衣玉食更使得她发福圆润,可到底已老迈到了肌肉枯干的年纪,然而饶是如此,依然有一种威仪,从她低垂的眼角、削瘦的脸颊、浑浊的目光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想着她盛年丧夫,垂帘听政,抚育了保安帝保定帝两任先她这位母亲而去的帝王,不仅看着章武帝登上御座,隐退多年的她还重掌政权,当真巾帼不让须眉。便如趺苏即便不喜她,要迎娶我,也要来与她‘说一声’,何尝不是顾忌她的雷厉风行。当下心中更是悚然,油然而生一股畏惧之情。太皇太后的目光虽凝在我身上,却冷漠如一道蒙着纱的屏障,叫人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真意。我心明神清,正如南宫绝一眼瞧出我不愿嫁于趺苏,老辣如太皇太后何尝又瞧不出,难怪她要趺苏问我的意思。扯侃在家从父父死从兄的话当真都是扯侃,只怕使趺苏问我心意才是最终目的。
趺苏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虽因我对他的冷淡起了猜疑,到底我对他的感情存在他心上,他并没有彻底心灰意冷。我心下一沉,南宫绝与我朝夕相处看出我不愿嫁于趺苏也罢了,可连趺苏都不能确定我是否真无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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