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续断断拉扯不清,只一片朦胧灰暗。
又过了一刻,心中的灰冷已转成了郁火。方小寂皱眉起身之际,突见门外两排侍众不约而同低首微俯身,抬眼一望,只见门外远处缓缓行来一人。
红伞华服,牡丹艳容凤凰之姿,一路开雨进得厢来,小婢持伞而退,两侍分门而立,那一袭暗色绣金缎软跨过门槛,慢立厢中,严沉贵肃,片雨未沾,方小寂对面站着,看花一色的身形与门外灰朦天色溶成一片,在她眼中形成一幅深旷高远的灰色图画。
“本宫是这止剑之主。姑娘是小婢所说,还君的女客?”花一色微微笑问,前行几步,缓坐于厢内主座,伸手向几丈外的旁椅一示,道:“坐。”
方小寂摇头,道:“我已坐了四个时辰。”
花一色闻言斜倚于榻,不轻不重轻嗯了一声,没有解释,没有歉意,只一双狭长凤眼轻落在方小寂身上流连不去:白衣简发,没有什么可值细瞧的地方,倒是脸上一双杏眼,形如桃瓣,透着几分倔强认真,多情传神,十分眼熟,好像在哪里看过一般。
白衣桃画,青丝杏眼。
花一色脑中一闪,心中一笑:真是老了,这么快便忘,差点记之不起。
昨夜桃色倾玄都,却是酒里梦空渡。清风不解相思意,犹问来年再会期。
“是情人。”花一色笑意不明,支头道,“姑娘曾是还君的情人吧?”方小寂心中一惊:何人告诉你我是,又是何人告诉你“曾”是?叶还君么?方小寂垂目不语,还君,还君,好个亲昵的称呼,想半年前,才只有自己会这样唤他,何时,这样的称呼,是人人可用的了?
榻上的花一色风姿华贵,艳容无双,轻轻笑着,又问:“为何以绸蒙面?”
方小寂没有回答,却道;“我今日来,是为见叶还君。”
花一色眼目不变,静看了她半晌,缓缓道:“他今日身体不适,不想见你。”
“不想见?”方小寂抬眼看她,问:“这是他的决定,还是你的意思?”
花一色闻言一声轻笑,玉色五指于红唇一提一掩,那宽袖上的暗色牡丹将她的脸衬得更加白皙:“本宫的意思,就是他的决定。”
“你当自己是他什么人?”方小寂不禁有些恼火。
“他拜本宫为主,本宫便是他的主人。本宫也不管你是他什么人。”花一色道,“你只记住,他的什么人,都是本宫。止剑大护法,除了本宫,不需要任何人。”
“拜你为主?”方小寂摇头道,“你说的话我全不相信。”又道,“我要见他,你若不肯,我自己去找。”说完,果真回身就走,那厢门立着花一色的两名剑侍,此刻一同喝道:“大胆!大宫主未发话,你可擅离?”两人异口同声,分毫不差,简直像平时练过似的。
方小寂心中有火,此刻理也不理便往外走,那两人相视一眼,追上两步,一齐出手喀然扣住了她的双肩。方小寂反身一拧,白衣一翻便挣了开来,那两人倒是机灵,即刻翻手为掌朝方小寂又打了过去。方小寂无奈,起掌硬接,不料小估了那两人的实力,呯然之后,竟直直滑出几丈之远。那两掌之气汲着胳臂透过胸口涣然而出,让她身后的头发一阵翻飞,负于背上的半筝剑受得内力冲荡,铮然一声清响,如筝拨弦,被箍于古木长匣中,那声音传出来,依旧清冽非常。
这两掌倒没有对方小寂造成多大伤害,却叫厢内的花一色变了脸色。她几乎是立即站起来,身形几闪,瞬间已移到了方小寂身后堵在了院口中央,华服无声,竟似鬼魅。方小寂惊觉,连忙回退几丈。“你背上背着的是什么?”花一色发问,脸上已没了轻笑慵懒,只余一幅沉肃之色。
那自然是半筝剑,方小寂的佩剑在练剑时被楼书笑削成了几块,早已报废了。她本没有生气,只楼书笑硬要将自己的剑赔给她。此次从海雾林出来,便是借着去镇中买剑的名义。那柳回春当然不傻,不似疯疯癫癫的楼书笑好骗,知道她买剑之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却是吃定她脸上那一道剑疤,料定了她会回来,便也随她去了。不过,若是柳回春知道她“买剑”不仅会买到红叶山庄,还会买到止剑宫,怕是说什么也不会让她出来,起码,是不会让她背着半筝剑出来。
“你背的可是我止剑宫的青锋半筝?”花一色再问,眼色里却没有疑问。
这是半筝剑,却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止剑宫的半筝剑。方小寂真是一脸糊涂。
“两年前止剑宫天下庄一战,半筝剑被楼书笑用后带走,从此杳无音信,不想竟落在你一个小丫头手上。”花一色兀自轻笑一阵,“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伸手一指,眼中带冷,遥点方小寂的眉心:“丫头,你有两个选择:留下你的剑,或者将你的剑和性命一同留下。”一言即下,众人唰然出剑坏伺,也不知从哪突然冲出来的侍卫,咣当一声连那院门都给一齐堵上了,眨眼之间,方小寂就成了瓮中之鳖。
“以多欺少?”方小寂脸上覆着绸纱,发出来的声音迷朦糯糯的,却一字也不少地入了花一色耳中,花一色瞧她眼中的一股倔强正气,只觉得年轻稚嫩又可爱得很。她突然一起手,示意众人将院门打开,又都后撤了。“那本宫便不以多欺少。你不想将剑留下,本宫就给你一个机会。”她道,“本宫站在这,十数之内你的剑若能让本宫退后一步,便算你赢了,本宫身后的院门至止剑出口大门,你爱怎么走便怎么走,如何?”她又笑,低声道:“若你输了,本宫会在第十一数取你的性命。”
花一色话落,两指一翻,身侧剑侍随身利剑脱鞘而出,华袖一挥,利剑着气朝方小寂呼啸而来。方小寂侧身躲过,一手拉住疾去的剑柄,翻腕旋身,掉转剑头便朝花一色疾掠而去。
剑面清寒,刃光冷利,白袖飞丝,如风神素仙,花一色想,这木讷温平的丫头,竟在持剑时,如此轻灵冷冽,甚至犀利。
剑尖携气,在离花一色还有十丈之距时,方小寂的视野里突然撞进来一个人。
发散袂乱,肩头的衫衣都还松垮着,好像在床上躺了一觉,刚刚被人叫火似的赶出来一般,甚为滑稽荒唐。只在见到方小寂的那一刻,一切不安慌乱都收了,只呆呆在花一色身后几丈之外站着,脸上说不出是惊愕还是欢喜。
应该是越行越快的剑,却越行越慢,最后竟在离花一色胸口一寸之处停了,方小寂的眼睛已不在花一色身上,徒留一柄毫无战意的剑尖空指着花一色。
“一,二,三……”直至“七,八,九……”花一色知她心早已不在,也大抵猜到身后那人是叶还君,却也不回头,兀自十数之后,叹道:“在本宫面前还能这样分心的,你是第一个。”音落,右手一浮,一抹妩媚剑光已转袖而出,听那出剑之音竟与半筝剑别无二致。
剑招未出,剑意已至,透红的软剑甫一出袖,周遭都是撕风裂人的剑气,方小寂急退三丈,连忙起剑横挡,却听脆然几声,那手上的利剑竟被剑风断成了三截!方小寂一慌,心道这什么破剑,竟如此不济,却听花一色道:“本宫可要出招了。”敢情之前全是热身。
方小寂正想着是否要出半筝剑相抗,那立在花一色身后的叶还君好似蓦然清醒过来一般,竟大声喝道:“哪来的无礼之徒!竟敢在宫主面前撒野!”他一声即下便掠身而来,近得花一色二丈之处凌空而起,噔然踏了花一色横在身侧的透红软剑,将那蓄招而起的剑面压下寸许,借势便朝方小寂直扑了过去。
方小寂听他说话,心中真是又冷又惊又恼,心道你认我不出便也算了,只没想到如此“护主心切”,思到此处心中不免赌气任性,倒想知道自己这“无礼之人”在他手下会是何等下场,便定了心不躲也不退,任叶还君一掌当胸袭来,连内力也不曾提起相抗。
一掌于胸,方小寂身体猛然后仰,那叶还君却似不肯放过她,一手抓住她的手臂,一手压着她的心口一路逼进了后头几列侍众里。那几十侍众见方小寂疾速背退而来,眨眼之间,立于方小寂身后的两位剑侍已被四散的罡气击得后退急倒,其余个个都不想成了殃火池鱼,纷纷哄散让道。
叶还君这一手“隔物传功”八岁在重天教就已烂熟于胸,此刻信手拈来依旧顺心顺手。众人只道这真气余势尚且如此凶猛,被真气透背而过的方小寂怕早已被震碎了肺腑,却不知那方小寂此刻是无伤无痛,相比他们好了不止一点。
“你这呆子,还不快走!”叶还君一掌压着方小寂的心口冲出众侍之围,轻说了一句,左手再起一掌,方小寂身体一提,借势一浮便往厢院的琉璃瓦顶而去。她轻功本就高明无双,此时一去如风转梨花,于檐上一个拧身,翩然就不见了踪影。
叶还君倒不怠慢,紧接着追上了瓦顶,转眼一齐不见了,只丢下一句“宫主放心,属下定将其追回。”
花一色一皱眉,却也没说话,只朝两侍递了个眼色,那两位侍剑于她身边十年,何等知意,当下连忙道“是”,飞身便尾追而去。
79
无舍不得 。。。
止剑宫西倚群山北傍浩江,方小寂点着瓦沿翻出了止剑宫的高墙,她心怕止剑宫人追来,便也不敢往道上走,一偏向便掠进了西面的偏林。一路向西而去,脸不红气不喘,如穿林之鸟,不过片刻便将身后紧追的人甩了个干净。快达林缘,才慢慢停下回望,一眼的杂草花树,林间只闻虫嘶鸟鸣。
几声草响,一袭雪青之影点叶而来。方小寂看了一眼,兀自转身准备起步,却听那人微微气喘,语带埋怨道:“我要追你不上了!”方小寂驻脚,那人倏然掠到了她身后,突得紧抓了她的胳膊,却是换了个语气恨恨道:“好你个方小寂!才知道要来见我?何不等我死了再来?!”
方小寂闻言回身,啪然一巴掌把叶还君打得偏过脸去,她一双杏眼盯着叶还君不说话,眼中郁火炽炽,那打人的手拽在胸前,紧握着却是出了一手的冷汗。
叶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