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想着,张性德忽然突兀地说道:
“今天跟姑娘倾诉一番,胸中的郁结豁然开朗,姑娘现在可以回去了。”
我抬头,霍然看见他眼中,拒人千里的寒霜。与之前在茶馆里那个儒雅的张性德,和刚才回忆往事的那个深沉的张性德,都迥然不同。
我不敢多留,况且,这样的阴冷密室,这样的诡异气氛,委实不再适合深谈了。
而且我很怀疑,如果我再不走,张性德就要撵我出去了。
我没有再多说话,低着头匆匆地走出了这所给人感觉十分压抑的小房间。临走之前,我的衣摆无意地擦到了一个摆在出口处的老旧匣子,张性德脸色越发阴沉了下来,匆忙地上前摆正匣子,脸上几乎能刮下冰渣来。尽管我十分小心地道歉,他的表情却告诉我,他并不接受我的歉意。
张性德礼节性地在门口目送我走开。可我能感觉到,他射向我背后的目光,比寒冰还要冰冷。
我忽然想到,临走前撞到的那个匣子,样子很像是……骨灰盒。
我愈发感觉芒刺在背。
待走出院门时,方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却猛然被一个不知从何处跃出来的黑影抓住了。
我吃了一惊,回头,撞见一张戴着银色面具的脸。
除了乐添还能是谁。
“你去哪里了?怎么我回去就不见人了?”他劈头盖脸地问,声音里带了薄怒。
尽管隔着面具,我依然能想象地到那张浓眉紧紧拧起的俊脸。
“这不是张大人带我来聊天么?明知故问……”尽管和张性德的聊天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我还是尽量装作轻松。
“聊什么天!哪有躲起来聊天的?这什么鬼地方?我找遍了这老贼的整个贼窝,都没看见你!”乐添不无生气地拽着我的胳膊,捏得我隐隐作痛。
我不免吃惊:“你还潜了进去?你还到处找遍?这里到处都是人,你倒不怕被发现?”
乐添哼了一声:“就这些呆瓜,我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走,他们都抓不到我。走,回家了。”
一面说着,一面不由分说地拉我往回走。我顿时有一种错觉,好像他是家长,而我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
他走起来飞快,我本来应该是跟不上的,可是,从他手中传到我手心的温热,似乎带了神奇的力量一般,牵引着我也跟着疾速前行,身体却没有疾走带来的不适感,反而觉得轻飘飘的。
而且,明明是马不停蹄地向前走动,我的脚底下,却没有惹起一丝尘埃。
或许,这就是有功夫的人的厉害之处吧。
这真是从来没有过的奇妙体验,我觉得好玩,便如小孩子一般在乐添上走起花步来,反正也不费什么力气。
觉察到我异样的举动,乐添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角立时便升起了笑意。
笑一笑,却没有说什么,仍旧回过头去,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姐,这个姓张的这个老龟孙,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已经习惯了乐添对他没有好感的人所用的这些光怪陆离的称呼,也不以为意,只是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说了些往事。张性德看起来风光,其实过往真的挺心酸的。他一生只为了母亲而奋力读书考功名,官至天乐署署司,可是,他的母亲却在很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乐添忽然慢下脚步,古怪地回望了我一眼:“因病去世?这是那老家伙告诉你的吗?”
我点头:“是啊。子欲养而亲不待,世界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此了。”
“笑死人了。”乐添转过头去,自言自语地道。
尽管他的声音很低,我还是听见了,忙追问道:“乐添,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笑死人了。”
乐添也不准备掩饰,干巴巴地道,“什么子欲养而亲不待,张性德的老娘,根本就是死于非命。”
我骤然停下步子来:“你说什么?”
乐添也只好停了下来:“他根本就是在骗你。什么天乐署署司?张性德是十五年前的殿试的榜眼,早在前几年就已经做到了礼部侍郎,若不是他做过这样的高官,你以为他凭什么能见着过我?他之所以沦为天乐署署司,是因为一年多前,被同乡揭发了一个致命的污点,才会有此下场。这还是他多方隐瞒打点的结果,否则,他在雁安,早就没有容身之地了。”
“这个致命的污点,是……”
我只觉得喉咙发紧,简直不敢往下说,也不敢往下想。
“据他同乡所说,他本名其实不叫性德,也不姓张,而是叫王知书。因他母亲是一个非常强势的人,性子极为孤僻的,也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成日里只是逼他念书,为着逼年纪尚幼的王知书做用功,头悬梁,锥刺股,样样都给儿子用上了,简直到了不通人情的地步。而他年纪小,大抵是因为无从反抗,便逐渐地变了性格,不知何时患上偷偷摸摸的毛病,每次被乡邻告发,都会遭母亲痛打。从此与母亲关系越发冷淡,只是一直倒也相安无事。在考取生员的当天,他母亲忽然之间一夜暴毙。本来乡邻只以为他母亲是得了急症,还是细心的仵作察觉不对劲,再一检查,才发现在她的喉管里,梗着一个顶针箍。仵作从她身上的伤痕,得知她并非自杀,而是死于他人之手。等这些疑点被发现了,乡里人要找他兴师问罪时,他却已经杳无所踪,不知遁往何处去了。更离奇的是,从他母亲咽喉中发现的那个顶针箍,本来好端端的保存在仵作家里,却不知被什么人盗走了,又过了几年,他母亲的坟也被人掘了,尸骨不翼而飞……真是骇人听闻。我想,做这两件事的人,除了张性德这个变态自己,也没有其他人选了吧……”
顶针箍……
听到这三个字,我只觉得周身的血液发凉。
被盗走的那个顶针箍,就是张性德口口声声用来孝敬母亲的那个顶针箍么?就是他同我说话时,手里不停摩挲着的那个顶针箍么?
他口中传递爱的,原来竟是杀人的利器。
鬼使神差地,我又想起联想到那个暗室里那个骨灰盒状的匣子,以及那具不翼而飞的尸骨,于是连呼吸也变得不顺畅起来。
乐添没有觉察到我的异样,仍只是津津有味地讲:“姐,你猜怎么着?张性德这件杀人案又被翻出来了,最近在京城里闹的沸沸扬扬呢。估计这次,怕不是削职这么简单了,难为他还有心到我们茶馆里去喝茶,偷什么劳什子杯子!”
乐添只把这事当做新闻来说,讲述的时候未免带了幸灾乐祸的口吻,可我听在耳里,只觉得一颗心愈发地沉了下去。
偷东西,或许只是他转移压力的方式吧。从前是,现在也是。
我失落了好久,待快到家的时候,才想起来问乐添:“瞧你说得这么绘声绘色的,从哪儿听来的?”
乐添揉了揉鼻子:“从他第一次进茶馆,我就发现啦。他身上的衣着,看似讲究,实则拓落得很,根本不是一个礼部侍郎所应有的档次。我猜想他在官场上一定遭到了很严重的削职,我本来是没兴趣理会这种事啦。谁知一转身,你又跟他走了。我反正也要去找你,就去了他的宅子。找你不着,我自然要找人问啦。嘿,他家那个管家可着没什么忠心,我随随便便在他身上点了几下,他就吓得筛糠似的,连他主子八百年前的破事都给我抖了个干净。”
他说完,心有余悸地擦了擦汗:“我竟然让自己最亲爱的姐姐跟着一个杀人犯走了,真是罪不可恕。不过你也真是,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就跟着陌生男人走了呢?以后你要管好自己的腿,除非有我陪着,否则绝对不要随意乱走……”
我犹自沉浸在对张性德所作所为的震惊中,对他的话,只是断断续续地听了一些,对他的叮咛,也只是顺口嗯嗯啊啊地答应着。
当晚,我花了很多的时间,也不能让心神安宁下来。张性德所说的,和乐添所听到的,根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
我忽而想到张性德陈述往事时,脸上如梦似幻的恍惚神情,一切便似清晰明朗起来。
或许,他的潜意识无法接受自己有这样不雅的癖好,便自欺欺人地将这偷盗的原始罪责,转嫁到无辜的母亲头上吧。
这或许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纵然勉强说服了自己,我仍旧摆脱不了他的故事带给我的浓重的阴郁感。
甚至连睡着了,我所做的梦里面,也都是张性德的影子。
我梦见。
年幼的他,将从邻人家里“拿”来的顶针箍,献宝般的交给母亲。
“娘,戴上这个,以后你的手就不会再被针刺破了。”
梦里的他,一脸纯真地仰起脸,讨好里,带了些许畏惧,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敬爱。
可是,母亲的脸,高高在上,却似罩在云里雾里般,看不清楚,辨不真切。
只听得雷霆般的怒哮,劈头盖脸地砸向兀自在憧憬娘亲笑颜的性德。
“你竟敢做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你叫我的脸往哪里搁?我让你好好钻研圣贤书,这就是你钻研的结果吗?不争气的畜生!”
声音冰冷而严酷,如同数九寒冬,房檐下突兀刺下的冰棱。
紧接着,长满了老茧的女人的手,朝着孩子的脸,狠狠地掴了下去。
孩子的脸上,立时多出了一个巨大的手掌印,孩子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害怕,甚至是绝望,那巨大的掌印,如同冷酷无情的五指山,将孩子之前带着喜乐的敬爱,深深地掩埋,到底。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反感,憎恶。
有殷红的鲜血,从孩子的嘴角缓缓地流了下来。
我听到一个稚嫩却凶恶的声音,无比清晰:“我就要惹你不高兴!就要看你生气!”
顶针箍,只是没有掺杂任何偷盗欲念的本能行为,可从此以后,孩子便一发不可收拾,随意的,恶意地去窃取邻人的东西。
等待他的,是母亲对孩子越发暴虐的身体摧残。
梦里的时间仿若也是黑白的,只在一瞬间。
考取生员的那天,孩子已经十六岁。从来高高在上的母亲,终于舍得从云端走了下来,给了孩子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拥抱。
“我的儿,娘花了半生的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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