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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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蚀-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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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丫头,出来看看山水,心境是不是豁然开阔了许多?”

做过早课,文瑾后挽着柳夕月在寺院后山漫步。触目之处,山石奇绝,松涛滚滚,世俗之事仿佛刹那远去,使和久未绽笑的柳夕月也面现了几分悦意。

“的确开阔了。”她极目远望,向一个没有终点的远方,“人说‘不到万华山,不知世有山’,委实不是夸张。”

“是呢,万华山乃我天朝第一奇山,集合了天地间所有的钟毓灵秀,在它面前,群山称臣,众山皆小。”

柳夕月展开双臂,美眸轻阖,任穿过高山峻石的风擦过自己脸面,道:“在造物神奇面前,世间一切都会变得渺小。”

“施主好智慧。”声若洪钟,音若江流,寺中住持徐徐而近。

“寥远法师。”文瑾后双手合十,致礼高僧。

“女菩萨有礼。”寥远亦以双手合十回之。在寺门外,僧见帝王行礼,是拜今生佛。在寺门内,佛为尊,诸生平等。“这位小施主年幼至此,却得开悟至此,慧根深种,实与吾佛有缘。”

文瑾后一笑,“她小小年纪,也不知从哪里书上拈来的三言五语,得法师如此谬赏,本宫先替这小女娃惭愧了。”

在皇后所想,夕月生性本就清淡,丧母之后更是镇日少语,不喜接近人群。她只望时日推移,女娃儿终能活泼快乐起来,嫁一个如意夫婿,有一个幸福人生,方能告慰誓者。与佛有缘,暗喻遁入空门之意颇深,她极不乐闻。

“女菩萨此言差矣。佛缘深浅,不在年岁,而在人心。小施主仅方才一言,顶得上这世间万千成人的千言万语。”

柳夕月并未因高僧的到来改变自身姿态,双臂微张,细雅如瓷的面颜映着那轮初升的朝日,闭目感受自然江山的浩荡豪迈气流。

“法师您看,她也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性情和以往随我来的那些任性娃儿没甚两样,都是些被宠坏了的花骨朵,还请法师勿怪。”

寥远法师浅哂,深邃双目凝注那少女面上,沉吟不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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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施主,可请留步?”

月上中天,长夜无眠。柳夕月踏出寺中客房,信步随意,在古刹间徜徉,耳闻松涛呜咽,身沐月华如银,恍惚间,仿佛忘记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又欲作何去。正当此时,听得了那打破心头虚幻的一声,当即如梦初醒,回头,问:“法师是特地在此等小女么?”

寥远法师微哂,“何以见得是特地,而非偶遇?”

“若初时是偶遇,在法师叫住小女后,便是特地了罢。”

“小施主好聪慧。”月华笼罩之下,此女面貌中更透异气。“小施主小小年纪,心定如山,神稳如磐,深得我佛要旨,不如早日与我佛结缘,也好早早创下大成就。”

“与佛结缘?”

“距万华山一百里的太晔山,山上有庵名‘清德’,乃佛光普照之地。小施主与佛结缘,除却烦恼之丝,断却尘世孽债,清德庵内必能得好修行。”

“法师在劝小女出家?”她不惊不怒,仅恐错领禅意。

“小施主眉蕴大智,心藏大慧,必定能深领佛法,成就一代比丘尼。”

“小女心中无佛。”

“面佛而心中无佛,皆因心未静,小施主只须张开心眼,见得我佛真容,即能皈依,兹此脱离苦海,靠得慈悲岸。”

“心中无佛者,纵与佛面面相对,也不识佛之真容。”

“小施主……”

“皈依佛门,须六根清净,心至意诚,法师何必力劝无心向佛的小女?”

“小施主胸藏万甲兵,心怀千道壑,再走下去,只怕红尘万丈,步步血光。”

“原来法师的劝,是规劝,是在不能道破的天机里,看见了小女未来?”柳夕月浅哂,“小女乃凡人,难料未来。但小女想,若那个不可预知的未来是小女命定之数,谁能逃得开呢?佛法无边,不也讲究万事随缘?”

“贫僧已看见不尽生灵因小施主而涂炭,无数杀孽因小施主而造就,而小施主亦因之深陷苦海,溺足难返。”

“生灵涂炭,杀孽无数?是小女么?”她黛眉微挑,“经说业有三报,一曰现报,二曰生报,三曰死报。若小女当真会有恁多罪孽,诸多报业并不因小女心不向佛便不会来临,不是么?”

寥远苦叹一声,只得阖掌高念:“阿弥陀佛。”

柳夕月覆首微礼,“法师这一声佛号,不管是为苍生念,还是为小女念,小女也陪念一声。至少在念这一声时,小女心中有佛。阿弥陀佛。”

隐 四

时日再推一月,已是秋寒浓重时分。

离开万华山的前夕,霜华降临,千顷松林尽披玉衫,万里山川悉镶银顶,景象之壮观,除却丹青妙手,难绘一二。

但美景,也能成双刃剑。

下山途中,文瑾后为赏景致,螓首探出鸾辇,遭冷霜过后的秋风拂额,致使病邪入体,入夜便起了寒恙。随行御医开了药,在驿站停留休养了三日后,凤体有所好转,方再度启程。近二百里路的颠簸,回达宫廷,文瑾后与元熙帝小别胜新婚,一夜缱绻。隔日午后,各宫嫔妃前来请安,文瑾后与诸人饮茶笑语之时,眩晕袭来,兹此,一病不起。

柳夕月侍于凤榻之前,值夜守寝,奉汤捧药,衣不解带,目不敢阖。而皇后之恙,寒症引发了旧疾,几番好坏反复,日趋恶化沉重,直至群医束手无策。元熙帝龙颜大怒,接连斩杀太医逾十人,甚至将怒迁至朝堂,三日里摘了几个当朝大员的乌纱。

这一日午后,文瑾后精神微好,元熙帝闻讯立时赶来。夫妻两人偎在床头,执手叙话。

“皇上,臣妾发现跟前的太医换得频繁了些……”

元熙帝细细捋着皇后的每根纤指,淡道:“看不好你的病,当然要换。”

“您……杀了他们是不是?”夫妻十余载,有谁比她更了解自己这位帝王夫君?

“是他们自知无能,引咎自决。”

皇后无奈低吁,“答应臣妾,别再徒造杀孽了,好么?”

“皇后一旦病愈,朕即会开恩,大赦天下。”

“臣妾也想早日康复,臣妾想与皇上白头到老……”但天不留人,奈何?皇上,究竟要让臣妾如何为您操心?

“对,白头到老,就是白头到老!帝岂能无后,朕又怎能没有媛儿?”

“媛儿……”文瑾后眸光泛现迷濛,少女般的红晕淡染两颊,“皇上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叫这样叫过臣妾了,臣妾也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好听的闺名……”

“媛儿。”元熙帝冷硬了多年的眼角泄出两丝脉脉温情,“你如果喜欢,朕会常常这样叫,你想听,必须快点好起来。”

十几年夫妻,共经风雨,携手站在了这世上至高处之后,心和情,被政事、国事、宫内事、天下事分割殆尽,渐渐地,两人似乎都淡忘了除了帝与后,他们还曾是一对恩爱夫妻,还曾拥有过诗词唱和、描眉簪花的美好时光。媛儿……俊朗的少年,总爱蹭在俏丽少女的云鬓边,故意把声放得低哑,叫红了少女粉靥……

那些淡忘了的,是他们之间最珍贵的,亦是永不能再得的……永不能再得啊。皇后闭眸,细细调息,“皇上,臣妾的病不管是好是坏,放过诸太医好不好?”

“你好了,朕便会放。”

“皇上……”

元熙帝臂力微紧,“待你好了,朕会带你到行宫住一段时日,不问政事,不理朝务,只有我们两个,在行宫里看雪,烤火,读书,说话。”

从他话语里走出的风景,那般令人神往,文瑾后仿佛已身历其境般,笑得愉快而满足,“真好,真好,真想过那样的日子,哪怕只有一日一时就好……”

“不会只有一时一日,只要你身子好转,我们会有不尽那样的日子共度。”

“臣妾会努力……皇上,您放过诸太医罢,还有,月丫头,月儿那个孩子……”

“皇后累了,睡一下,朕在这里陪你。”

君命难违,文瑾后叹一口气,带着憾意,带着不舍,在又是皇帝又是丈夫的男人怀里阖上了美眸。这一次阖上,再没有睁开。

是夜,皇后在睡梦中辞世,芳华二十有九。

那个与皇帝相偎蜜语的午后,只是一场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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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历朝例,后薨,宫内停棺五日。

兹小殓至大殓,浴仪、上衣、含口、塞棺,柳夕月俱参与其内,直到将皇后送入那道涂了四十八道漆、取材金丝楠木的梓宫之内。

苍白烛光之下,柳夕月守在灵前。仅仅是半年,她先失去母亲,再失去皇后。两场泪,都是纷飞如雨,一颗心,尽是疼痛麻木。

她未趁元和寺之行时离开这个皇室,就是因为心中的一丝贪恋,贪着皇后的疼,恋着皇后的宠……

她跪在那里,以首抵地,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万乐公主,您不能睡在这里。”为皇后灵堂值夜的太监压着嗓子道,“奴才知道您伤心,咱们天历朝人人都伤心,但您睡在这里,这天寒地冻的,会坏身子的。”

“本宫不会睡。”她只是在想事,想很多事。

“奴才……”

“不必理会本宫。”

“……是,奴才下去了。”

跫音杳去,她姿态依旧。

“你跪在这里做什么?”

皇上?她仰首。立在门口当央,背对廊下灯光的元熙帝,目光空冷如冥界鬼灯。

“跪在这里,便能把朕的皇后给跪回来么?能还给我一个活的爱妻而不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么?”元熙帝眼底深处,压抑着一把低烈的火,这火,既焚己,又焚人,太医院二十余个御医的性命,朝堂上十个大臣的前程,都已被这把火所燃。

柳夕月想,这把火要蔓延到自己了罢?

“夕月,你好本事,让皇后在临闭眸前还为你求情。你想,朕会不会为了皇后的临终所托,对你心软开恩?”

她垂下眸,“夕月不敢。”

“你为何不敢?这兴许是你惟一的一次机会。”

“夕月不想让皇后在天之灵不能安心。”

“你好聪明。”元熙帝扯起一个空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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