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付诸行动吧。”我终是点头,“只是,对薛家人宽宥些,明白么?”
“是。”上官婉儿跪坐案前,展开一帖青纸,持了龙纹漆笔,挥扫落墨。
落日西沉,斜晖投下镂花窗棂的影子,跌宕迷离,照着案上的一席素宴。
粉蒸豆腐、清炖香菇、桂花糖藕……每道菜皆精雕细琢,只是不见荤腥。
食斋茹素,我静静地举箸,缓缓下咽,忽有阴影向我覆来,我抬头望去,太平面色沉痛地立于案前。
“你来了?用过晚膳用没有?”我夹起一筷糖藕放入嘴中,“坐下同我一起吃吧。”
太平面容一僵:“母后,薛绍被抓入狱,您知道么?”
“是我下的诏书。”这糖藕甜而不腻,分外可口,“他的兄长薛顗谋反叛乱,有如此兄长,我为他悲痛,他很不幸……
太平的身子整个僵住:“您下的诏书?!他是我的夫君啊!”
我依然语调平稳:“他亦是乱臣贼子之弟。”
太平双膝跪下,眸中已有泪光:“母后,太平从来没有求过您,如今我求你网开一面,饶薛绍一命!”
我端起盛着青瓜汤的碗盅:“薛颐谋反,已成定案,我已吩咐对薛家人宽宥些,若再饶恕薛绍的性命,如此厚此薄彼,恐怕渡天下悠悠之口,亦难服众。”
“亦难服众?母后,如今您权握天下,谁还敢对您有所微词?这还不够么?您究竟还要什么?!”太平哀戚地望着我,“我是您的女儿,您如今要的不是服众,而是给您的女儿一个希望!”
“希望?”我站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身在帝王家,最不可能得到的,便是希望。”
“母后,”太后上前拉住我的手,仓皇的神色如一只被丢弃的小猫:,“母后,我最后问您一次,薛绍是不是一定要死?”
“人生无常,只能说你与薛绍没有缘分。”我的眼前似染了一层薄灰,看不分明,“我会为你令择良人。”
“令择良人?母后,您真是个可怕的人!您是我的母亲,不是我的太后!”太平望定我,“倘若做您的女儿就意味着无血无泪,永生抛弃希望,那我宁愿不做您的女儿!”
我心中一悸,只觉就要失去这个女儿。我仿佛于虚空中看见一个笑容明媚的天真人儿,摇晃着柔软的小小身躯,叫嚷着扑到我的怀中:“母后,母后,我最爱您了,母后!”我心底仍存着残念,无论如何太平如何恼我,我她依旧是他唯一的母亲,血肉相连,不可分割。
“太平!”我伸手想抓住她的手腕,她却逃也似的松开手。
太平一脸缱倦容光,眸光凄凉、萧索,她掌心托着大婚当日我赠予她的玉佩。玉佩缓慢地从她手中滑落,无声无息,义无反顾,冷若冰霜,果断而绝情地轻轻跌落地面,碎裂的声音好似一声绝望的尖叫:“母后,我不会原谅您!永远也不会!”她回身迅即地奔出了大殿,那落寞的身影似是夜色里孑然一身的负伤孤鸟。
若非生在帝王家,她会是个简单而幸福的人吧。
虽早看遍了岁月变迁的浮华,已有一颗深沉不动的心,只是此时我忽生沧桑之感。
终于,连这最后一个女儿也失去了。
华灯璀璨,光烛彻殿,明艳非凡,我却如萎竭的枯叶,无力地陷落在金衣凤冠中。
“太后,这……”上官婉儿望着一桌几乎未动的菜肴,犹豫地望着我。
我敛容整裳,徐徐坐下,举箸夹了块糖藕放在口中——苦涩难当。
窗外残月低悬,月光极冷,落在身上如沐幽霜。
龙涎香依然幽幽燃着,寂寞地在空荡的殿中绚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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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个好天,碧空如洗,阳光灿若流金。熏风微动,是狩猎的好日子。
我窄袖长靴,一身轻便的骑射装扮。
内侍牵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我莫名地想起了母亲的追风宝马。轻轻踩着马镫,我正要翻身上马。
“媚娘……”他的声音依然低沉,似温柔的呢喃。
我倏然回头。
浮金般的阳光映出他伟岸笔直的身姿,沉静如山,金冠束发,青色丝缎锦袍,端凝的威仪。
我微觉恍惚。
是阿真,他回来了。在我大肆屠杀李唐宗室的时候,他回来了。
我几乎要忘记了,他是李元吉的儿子——李承忠。
他,亦是李唐宗室。
我的心愈发沉重,却仍残留一丝希望,抬眸问他:“怎么来了?”
“为求你放手而来。”阿真亦不避讳。
“你忘了他当初是如何对你的么?”我若无其事地笑着,似随意地说道,“你忘了太宗皇帝是如何对你的父亲么?”
“我永生难忘。”阿真悠然一笑,“但我更忘不了,我亦是李唐宗室。”
“为了这个,你不惜与我为敌?”我的心中现出一丝怅然。
阿真摇头:“不,我只是求你放手。”
“求我放手?你有什么资格求我放手?”我冷笑起来,“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么?弑父杀女,放逐自己的亲生儿子,诛杀自己最爱的女儿的夫君……”
“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只是一个险些被母亲遗弃的可怜女儿,一个不甘任人欺凌的倔强女人,一个对人世绝望的哀愁女人……”阿真轻轻执起我的手,亲吻我的手心,“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在我眼里就只有一种,那就是我爱的女人。”
我呆立无语。
阿真的眼眸清亮,清俊无俦,如此明澈的目光,令我下意识想要避开。
在左右侍卫惊诧的目光中,他俯首吻上我的唇。
他唇上的温暖、柔软,依然当日,第一次懵懂的心动。从此多少个暗夜,忆起那灵犀一点的爱怜,仍会黯然垂泪。
这一瞬,我的心软弱如幼童。对我而言,温暖与幸福一直如同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但此刻,我第一次感到它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得。
若真得到了,那又如何?得到了,便唯恐它失去,亦怕它不能永远。而永远,太遥远了……
震天的号角声轰然响起。
“射猎开始了……”我如梦初醒,轻轻推开他,“你陪我吧。”
“好。”阿真含笑将我扶上马,眸中如有流泉轻泻。
四蹄翻飞,马匹迅疾如电,践草踏荆,耳边一时风声大作,声势滔天,交错紊乱。衣袂簌簌翻飞,树林深处,古树苍天,遮天蔽日。
偶尔几束阳光沿隙照下,灿亮的光,映得一切皆无所遁形,萦萦绕绕之间,细小的尘埃轻漫飞舞。
有只灰狼已被侍卫逼得困于树丛间,它仰首咆哮,目眦欲裂,那是令人绝望的恨与惊。
我已不知身在何处,只是追随着前方树丛中的那一角青色衣影。
我静静地引箭搭弦,将弓拉得如同满月一般。
指尖微颤,一支狼牙白翎箭,竟这样沉。
心中仿佛燃着两团火,如古琴上的音弦,相激相和,相煎相斗,相厮相杀、相纠相缠,永不可融,直拼得五内俱焚。一股无法宣泄而强烈至极的抑郁之气在躁动,徘徊不前。
我心中异动,悄移半寸,弓弦铮然鸣响,箭似流星,倏然挣脱束缚,咆哮而出,痛快淋漓。
眼看着翎箭便要擦过阿真的肩膀,没入他身后的树干,那伟岸的身形却忽然动了。他迅即地转身朝右移动,宽厚的胸膛便直直迎上了箭锋。
翎箭没入,血溅花飞,心魂俱碎,天地骤然为之色变。
“媚娘,原谅我,我是个懦弱的人……”阿真缓缓倒地,他虚弱地笑道,“但我是李唐宗室,这是改变不了的命运……”
我俯身紧拥着他,瞬时有了错觉,思绪飘离游移,仿佛此时此地不过一场梦魇。
首发
正文 称帝是我武瞾最大的功绩
“若有来生,我……”阿真仍在说着,他忽然笑了,“我忘了,你从不屑企求来世……”
道旁香樟的微淡气息沉沉而来,仿佛要穿透记忆中那唯一的一丝真切,我仍紧搂着他,一刻也不放松。
“那么,答应我,我死后,将我的骸骨送回并州……”阿真无奈的轻浅叹息,“我在那里等着你……”
最后一丝余晖,在他的眸中渐渐黯淡,而后碎裂。飞花溅玉一般四散开来,安祥一如入眠。
有一片枯叶飘落在他肩头,宛若侵犯了无瑕的美玉,我轻轻伸手帮他拂去。
心底明白,有一种美好从不属于我,它是名贵的瓷,碎了,便没有任何价值。
血染满身,两袖空空,眸中轻泛雾气,脸颊微湿。
这是,泪?泪,我竟还有泪……
眷恋情深只如过眼云烟,蚀骨温柔再不现于人前,颈项缠绵亦是烟消云散。
为了终极的**,失掉了手里的幸福。
是痴?是傻?亦或这就是抗争的代价,无从躲避?
一缕冰凉的风,一双手留有的余温。
世情若冰,我心似铁。
夜风凛冽,杀气如霜,利刃银光,卷马长嘶,铁蹄铿锵。
韩王李元嘉灭门
鲁王李灵夔三孙存
霍王李元轨灭门
舒王李元名灭门
故虢王李凤之子东莞郡公李融幸存一子
故道王李元庆之子广汉郡公李谧灭门
故密王李元晓之子南安王颖幸存一子
故滕王李元婴有子六人,皆灭门
故郑王李元懿幸存二子
越王李贞灭门
纪王李慎皆灭门
故蒋王李恽之子汝南郡王李玮幸存一子
故蜀王李愔之子广都郡王李畴灭门,承嗣的蜀王李鹈
故曹王李明之子零陵郡王李俊灭门,黎国公李杰幸存一子
千里追杀,灭门屠城,所破千余家,血流成河。
被控谋逆的李唐皇族中人均被开除出宗籍,改姓为虺,以庶人之礼下葬。看到子孙如此受辱,李唐王朝已入土的三位帝王倘若泉下有知,亦是死不瞑目吧?
我只是冷眼看着,连一丝怜悯也无。
“太后,越王既破,张光辅率军入城,纵兵滥杀以邀功请赏,株连六七百家,还有五千多人要藉没为奴。”狄仁杰静静地跪伏案前,“请太后哀怜这些无辜受累的百姓,免他们苦难。”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如今来求情,似乎迟了些。”
“并不迟。只要太后特赦令一下,豫州的百姓便可得救了。”狄仁杰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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