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半点眉头不皱,记忆如临河倒影,扑面而来。当日我原是发狠想放火烧了梅苑,断了母亲与先帝的种种,不料却有人抢在我前头动手。事后我仔细分析,母亲那时根本不在梅苑,此人的本意绝非要她的性命,而是要杀死我。谁都知道先帝爱母亲至深,谁若想加害母亲,结果绝不是身首异处这般简单,所以此人的目标是我。我若死了,母亲会哀伤,但先帝却会欢喜,此人此举,是要讨好先帝。排除其他,有能力做此事的人,除了长孙无忌,还能有谁?
母亲……回想往事,我眼中慢慢浮上了泪。窗门微开,寒风涌入,冷冽透骨,我微微一颤,猛地醒悟过来,这长孙无忌是绝留不得。我与他并非私怨,而是因为他是我权术之路上的拌脚石,定要除去。
“香桂,以后你便留在我身边,直接听从林锦的调配。”我暗暗握紧了拳,片刻后松开,若无其事地微笑道,“你先下去吧。”
“是。”香桂听后欢喜地谢恩去了。
这个女孩并不单纯,恐怕当年她亦是长孙无忌安插在母亲身边的眼线,而今她懂得出卖旧主人来讨好新主人,便知她心机之深。
但世无恒友,亦无恒敌,唯有恒利,我正需要这样的人,狡猾而有追求,并不是罪过。而善良若被利用,那便是愚蠢了。愚蠢之人人留在身边,才真正会拖累我。
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阻止的命运,走向权利漩涡的中心,是让洪流吞噬,还是由我来掌控这颠沛的波澜,我亦不知未来。
所有罪孽之事我都已犯下,还能如何?
只能一错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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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露微滋,静而无风,草木如洗,一切方醒。初阳灿若流金,肆意洒下,映入窗来,似泼溅有声。
我披了件蓝底云纹的外袍,裙边上滚了一圈雪白的软毛,长发也未绾起,自肩头倾泻而下,宛如流泉。
弘儿偎着我,半伏着身子,他看着用锦裘包裹住的贤儿,不时用手指去拨弄着他,最终逗得两人一起咯咯笑了起来。
我唇角勾起笑意,抬眼向外望去,仿佛忽有蝴蝶自窗前掠过,蝶翼扇起了轻微的风丝,沉淀着一种闲散的安定。
“母后,为什么弟弟的眼睛是褐色的呢?”弘儿抬头看着我,好奇地问道,“和我的不一样呢……”
弘儿的问话毫不掩饰,我只觉心一沉,立即板下脸来:“听着,弘儿,贤儿是你的弟弟,和你没有任何不同,往后不可再如此说了!”
“母后……”弘儿见我忽然声色俱厉,立时骇得面色苍白,他颤了颤唇,才勉强将话说齐,“弘儿知错了……往后不会乱说了……母后不要气了……”而后他垂了脖颈,安静地站着。虽在哭泣,却倔强地咬着唇,除了隐隐抽动的肩膀,他是静默的,似不欲让人知晓他的软弱。
“我的傻弘儿……”我的心瞬时柔软起来,两臂一伸,将他搂在怀中,缓缓递出一方锦帕。
“母后,弘儿没哭……”弘儿他抬起头,清明带泪的眸子迎上我的目光,他脸颊上的泪珠格外清澈,似挂在碧绿草尖的朝露。
我温和一笑,手持锦帕轻轻拭去他的泪。
弘儿微红了脸,他低头喃喃道:“我,我才没哭呢……”
“是,你没哭。我的弘儿是世间最勇敢的孩子,是不会哭的。”我笑意微微,轻抚着他的发髻,声音轻柔如春日晚风。
“是啊,弘儿不哭的。”弘儿随即破涕为笑,他笑时露出左脸颊上的那个酒窝,愈发玉雪可爱,他挺起胸膛,颇为自豪地说道,“我不哭,以后也绝不会让母后哭。”
我呆望着弘儿,他笑得纤尘不染,脸颊上仍有未干的泪痕,是这般的稚气天真,却又是未经雕琢的明媚,那明亮清澈的笑容足以照亮每一寸晦暗的角落。
弘儿撒娇似的靠在我身上,我们离得很近,我能清楚地嗅到他衣上薰的辟麟香。我瞬目隐去迷蒙泪光,紧紧地抱住他,似害怕他会突然消失,心中的惶恐来得如此迅疾,只因我不忍他这份吹弹得破的纯真一眨眼便被尘世所败坏。
只是,世事,从来就不如人愿……
“媚娘。”李治的声音隐隐传来,我一惊,抬首看去,不知何时,他竟已走到我身前了。
我放开弘儿,随即起身施礼:“不知陛下驾到,臣妾疏忽,未曾迎接,请陛下恕罪。”
“呵……”李治并不怪罪,反是笑得开怀,“是朕来得唐突,并未命人通报。若不是如此,朕又如何能见到方才那一幕呢?”
我心中又是一惊,也不知李治来了多久,看见多少。
林锦在此时端了一盘枣泥糕走了进来,弘儿一见,立即展颜扑上前去:“母后这里的糕点最好吃了!”
林锦慌忙将糕点递给他,他嘴里塞得满满的,手上却还紧抓着两块不放,我看着他迫不及待的吃相,忍不住笑道:“慢点吃,没人和你抢,别噎着了。”
李治先是在旁笑着,而后他看了看弘儿与林锦,眸中微有闪烁。
我见他如此神态,便知他定是有话要单独与我说,便对林锦说道:“你带弘儿去庭中走走,记得给他加件斗篷,小心别让他着凉了。”
“是。”林锦领着弘儿便去了。
李治坐在长椅上,半晌不语,我亦不开口。
殿内空寂,香炉内焚着合鸣香,淡白软烟袅袅升起,与虚浮之阳相映,光影离合,妖娆多姿,魅惑迷人,明知繁华不可长久,却在这一刻恣情纵意地焚烧着,没有丝毫隐藏。
李治先打破沉寂:“太子今日上表请辞……”
“太子上表请辞?”我一挑眉,这太子李忠原是后宫一个地位很低的宫人所生,后因是王皇后养子而被册立,眼见得王皇后被处死,亲戚并流岭外,他虽才十四岁,却是个聪明的孩子,主动上表要求辞去太子位,以保周全。
“是,朕今日本想准他的请辞了,但觉得回来与你商量一下再做决定,会比较稳妥。”李治沉吟了片刻。
“此时还不可准他的请辞。”我眸光一动,只淡淡说道,“须有朝臣多番上表,方是水到渠成,才能准了此事。稍后我便宣许敬宗进宫,授意他上书奏请。”
李治望着我,犹豫片刻,终还是问道:“那若准了废太子一事,忠儿又该如何处置?”
“便降他为梁王,出为梁州刺史吧。”我起身,为贤儿掖好被角,唏嘘道,“说来忠儿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什么好事都没经历过,但愿他这一路上别再有什么磨难。”
“如此也好……”李治立于我身后,伸指逗弄着贤儿,面上犹带笑意,“贤儿双眉微挑,睛若琉璃,似乎生得更像你一些。”
“是啊……”我悚然一惊,一时辨不清他笑意里的意味,只得含糊地应道。
李治敛了笑意,神色静穆:“今日早朝之时,李义府说他的奏书递了三日了,还未有答复,怎么他的奏书你没看么?”
我微微一笑:“陛下,臣妾近来都在照料贤儿,教导弘儿,朝中之事,已不过问了。”
“这些朝臣每日都不知在做些什么,鸡毛蒜皮之事都要朕来决断,那朝廷养他们是做什么的?”这时有两个内侍抬着一箱奏书入殿来,李治伸手一指,“你看,如此多的奏书,朕只有一人,如何能看得过来?!”
你每日流连后宫,缠绵悱恻,自然没有时间来处理这些奏书了……心中虽是如此想,面上自然不能如此说,我又好气又好笑地白了李治一眼:“陛下是在怪罪朝臣,还是在埋怨臣妾?”
“朕,朕怎会埋怨你,朕只是……”李治的神色有些尴尬,语调愈发高了,“你不知,今日在朝堂之上,大臣们都在问前几日的奏疏批阅如何了,朕险些被问得哑口无言!”
“陛下,您是一国之君,理当为国事操劳。而臣妾只是一个女子,打理后宫,照料子女,才是我应当做的事。”我强忍笑意,正色说道。
李治听我如此一说,语气瞬时软下来,似带了一丝撒娇的意味:“无论如何,媚娘,你得帮我……”
“奏书我可代你批阅,但朝堂之上,陛下亦只能自己应对了。”我微微仰首,直视他的眼睛。
“但……”李治烦躁得扯了扯衣襟,在殿中来回踱着步子,他忽地似透了灵窍,双目发亮,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不如这样吧,往后早朝之时,你便坐在朕的龙椅之后,中间用一道帘子隔住。若有什么疑难杂事,你便可立即告诉朕了!”
李治此举正合我意,只是不能答应得如此痛快,我闭目故做思索,他却急了,握紧了我的手腕,似用尽了全力,令我隐隐生疼:“媚娘,你答应过我,会帮我的!”
我心下一恸,凝神望去。我的长发,垂落而下,落到李治的臂上,丝丝缕缕,皆是牵绊,纠缠不清。
在这矛盾纠缠中,我已顺其自然地又接近了塔尖一步。
我微笑颔首:“恩,我答应你。”
“媚娘……”李治轻吻我的鬓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耳语呢喃般,轻软得如同梦呓。
“陛下……贤儿,贤儿还在这呢……”我轻瞥一眼在一旁酣睡的贤儿,喘息着想推开他。
“无妨,无妨……”李治却不管不顾,拥着我向后面的软榻倒去。
窗外日光融融,旖旎春光,交织着,幻化成无数离合光影,倒影在我的心中,却渐渐黯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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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李治便下诏改元显庆,废太子忠为梁王,出为梁州刺史,立弘儿为皇太子,并大赦天下,且在玄奘法师译经的大慈恩寺举办无遮大会,为新太子祈福。
寺中袅袅的香火熏着我的眼,无数僧人,素颜灰袍,在宽敞的佛堂里排队行走、诵经。粗壮的红烛在灼灼燃烧,炽热的火焰,奔腾的**,明亮的烛火照向人生某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世事不能尽如人意,所以世人皆求佛,但我从未奢求过传说中的佛祖,只因我早已不信了。若佛祖能满足世人的愿望,为何这世间仍有如此多的罪孽?所以我只信自己。若真要说许愿,在感业寺为尼时,我确是许了一个愿,那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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