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到老人的审视,艾默低头捧了茶杯,想要做些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老人温和地注视她,“都过去那么久了,要不是你来问起,恐怕也不会想起这些故人。我夫人应该记得多一些,她那时很年轻,你想知道什么尽可以问她,不要紧,她是很和气的。”
艾默心里感激又兴奋,忍不住问,“您说的这位二少,是不是和家人住在一处半山上的宅子,那里叫做沈家花园?”
樊教授摇头,“不是,他府上我去过一回,是在江边的。”
“江边?”艾默一怔,怎会在江边呢,莫非又弄错了,“您记得确切吗?”
“那是我第一次到达官贵人家里做客,印象十分清楚,薛家府上不大讲排场,却看得出处处考究的心思,我最记得从他家长廊上远眺江水,对岸灯火高低错落,景致好极了。”
老人说得如此笃定,令艾默无法质疑,心中希翼却是一落千丈,只怕又是一场失望。
正想再问一问老人细节,樊老太太却由女儿陪着从楼上下来了。
樊教授向她介绍了艾默的来意,提到她想知道薛慧行的事情时,老太太显得十分讶异,将艾默看了又看,依然明亮的眼里神采闪动,满头银发如霜,淡淡眉毛映着眼里和蔼笑意,显出温文仪态。
“你是说削慧行?”老太太接过女儿递来的老花眼镜,慢慢戴上,看着泛黄的老照片喃喃说,“他如果还在,也有六十多了吧。”
樊教授感慨地笑,“可不是么,那时你们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人,我足足大了你们近十岁,常被你抱怨沉闷无趣,记得第一次认识的时候,许小姐叫你罗姐姐,管我却叫樊叔叔!”
艾默望着两位白首相对的老人,不由微笑。
他们女儿早已在旁哈哈笑出声来,老太太忍俊不住地看了樊教授一眼,嗔怪道,“什么许小姐,你这老糊涂的记性,人家是姓严。”
“姓严?”
这一声反问却是从艾默和樊教授口中同时发出。
艾默心头一跳,落在谷底的一颗心骤然又被拔上山尖。只听樊教授哦了一声,恍然似想起什么,“对了,她家里姓许,不过她似乎不是亲生的……”
老太太点头道,“那会儿好多人是叫她许大小姐,其实她叫做严英洛,本姓是严,她养父母并没有给她改掉,大约是为了纪念死难在南京的亲生父母。”
原来如此。
严启安,他也是姓严的。
艾默连呼吸也急促起来,迫不及待追问老太太,“那您去过薛家府上,见过他的家人吗,他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老太太愣了愣,张口想了半晌,迟疑道,“我只去过一回,平素他们家是不给外人去的,在我们眼里也神秘得很,因为二少的父亲……是一位高官,名声也很有些……”她停下话语,看着艾默,不知要不要在一个素不相识的晚辈面前提起那隐讳的名字。
艾默轻声说,“我知道。”
老太太闻言微愕,与樊教授互看了一眼,似有些了然,顿了顿又说,“英洛的父母我倒见过几回,她母亲很热情和蔼,父亲原先是位军长,和日本人打过硬仗,我见到他时似乎已不带兵了,到底是做什么官我也不大清楚。”
那是四五年之后,四九年之前。
艾默自然明白那位许军长是何许人,那个名字也是日记中屡有提及的,转念想来,对于他在内战中失势不再带兵的原委,也明白了八九分。然而盘桓心底,最最想问的一句话,到了唇边却半晌没有勇气说出口。
老太太却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
“二少的父亲我见过一回,母亲却没见过,那时他母亲早已过世。”
“阿?怎么会……”艾默一震,万万没想到这个变故,一时惊得呆住。
老太太拿起相片簿,将那幅薛慧行、严英洛和张孝华合影的照片指给她,“这照片就是四八年林氏仁爱医院修成时拍的,是二少家里出资捐建了这间医院,命名林氏就是纪念他的母亲……嗳,老头子,当时是你和老师一起做的规划图吧?”
老太太摘下老花眼镜回头问樊教授。
“是阿,这医院到八九年才拆。”樊教授半仰了头,恍然忆起旧事,“我听过,二少的母亲也是一位大夫,那时代的女大夫是很少有的,可惜那么年轻就走了。”
“那是位了不起的女士。”老太太接过话来,叹了口气,“四一年底,日本人打到了香港,据说他母亲守在医院看护病人,没跟英国兵撤走,结果日本人炮轰了医院……”
艾默听得动容,想着这位早早凐逝的女士,一时肃然起敬,百感交集。
那些信件和日记,缺失了太多,一些名字如流星掠过,再无下文。
只知道他们来过,存在过,灿亮过。
而后究竟坠落在哪里早已无从得知。
原以为在自己自寻的往事里,旁人只是无足轻重的局外人,然而触及往事越深,识得的故人越多,便越觉得每个人都是一段传奇。纵然芸芸众生的悲欢都是一样,看来不足为奇,抛在历史的宏大画卷里,人人都是小人物,却也从无数小人物的生死离合里生出盘根错节的命运轴线,合成一个洪波涌起的时代,浪卷千堆雪,湮没英雄豪杰,荡涤浩浩河山。
一直沉默聆听的樊教授,似也恍然陷在回忆里。
良久无人开口。
打破缄默的却是樊教授的女儿。
“那他们一家人后来怎样了,还有下落么?”
她问得好奇,艾默听得惊心,眼巴巴望了两位老人,想听又怕听到下文。
樊教授缓缓摇头,“给老师拍这副照片时,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二少……四八的局势已经很乱了,老师回了上海,我们师兄弟几个各奔前程,都离开重庆,只有我一个人建国后又回来这里教书,和他们再没聚齐过。以前的故交旧识,十有八九不知去向,像二少那样的人家多半没有留下来。”
他女儿又追问,“抗战胜利后,政府不是还都南京吗,他们怎么没迁回去?”
“这就不知道了,我记得他父亲倒是时常两地往返,并不常在家,家里只有个姑姑宠着,没人管束,他才敢在外面玩得厉害,若是他父亲在家时……”老太太的话未说完,就见艾默陡地直起身,闪闪目光直盯着她,“您是说,他还有个姑姑?”
老太太错愕,不知她何以反应这样激烈。
樊教授却将椅子扶手一拍,兴冲冲唤他夫人名字,“哎,不提这桩我倒网了,那次在薛家我还闹出笑话来,玉华,你还记不记得?”
“怎么不记得,你那时还不知道人家母亲早已过世,看见他姑姑,竟一口薛夫人叫过去。”老太太记起往事仍觉好笑,不禁又叹道,“他父亲风度相貌极好,姑姑更是一位美人,当时她年纪已不轻了,可站在我们几个女孩子跟前,真叫人自惭形秽。”
“那是真的。”樊教授连连附和,提起那个时代的人物风流,神采也为之飞扬,“他们一家人都十分出众,像他父亲那样的风采,我这辈子还没在别处见过。”
忆起当年事,历历如在眼前,记忆深处褪色的一幕幕竟又鲜活过来,那江边白墙青瓦的小楼,乌漆雕柱小的回廊,俯临江水,遥对隔案灯火。楼下院子里几树桃花,开得粉的粉,白的白,碧叶嫩芽,柔枝细蕊,花瓣被风吹得到处都是……樊教授眯起眼睛,回想起那江岸庭院里的春夜,那时的自己也还年青,那些人物也真是美丽。
怎么能怪他错认呢,那桃花树下的一对男女,相映如画,美不胜收。
玉华当年年少懵懂,怕是瞧不出名堂,他却一眼就觉出不寻常。
可那高门显贵里,不知隐藏了多少秘而不宣的风花雪月,谁又瞧得明白。
“您说的那个地方,现在还在吗?”
樊教授蓦然自遐思里回过神来,听见面前这远道而来探访的女孩子,正在问他话。
他听出她声音颤抖,看见她的眼睛因激动而泛红。
“早几年应该还在。”樊教授惋惜摇头,“可惜这两年修什么形象工程,把那一带好多旧房子都拆了,据说只保留几栋相对完好的……对了,薛家公馆好像是大轰炸之后新修的,我记得后来还住过人,说不定还没拆!”
二十四章(1)
【一九四一年八月陪都重庆】
接连不断的空袭已持续到第三天。
超过七十二小时的紧急状态下,空袭警报频频拉响,尖厉声响回荡在城市上空,刺入耳膜的疼痛感早已麻木。八月的重庆酷热难当,日光毒辣,湿热暑气郁积不散,被炸毁的废墟上浓烟正在散去,横斜零落的电线电杆倒在路中央,沉寂的街头看不到行人,所有店面都关闭,只有医疗救护队抬着担架匆匆来去,军车载着全副武装的士兵赶往各处营救……透过车窗看到的这一幕,令刚刚下了飞机,从长沙赶回重庆参加紧急军事会议的薛晋铭,窒闷得无法呼吸。
车里热得像蒸笼,路面滚滚热浪与尘灰扑面而来,连风都是烫的。
坐在前面副驾的女秘书君静兰系着端庄的领扣,热的满身大汗,拿手绢不停扇着,一对盈盈大眼从后视镜里看见长官也汗湿鬓发,额角滚下的汗珠凝在斜飞的眉梢,凝视窗外的目光却纹丝不动,冷漠里透出隐隐沉痛。
薛晋铭一身便装刚下飞机,吩咐司机先驶回官邸,换上出席会议的军服。
车子穿过市区,很快驶入官邸的大门。
下车时,君静兰提醒他,记得会议之后还有约见安排,晚上又要搭机离开,无暇再回官邸来,随身物件不要忘在这里。见他要下车,君静兰迟疑片刻,又问,“要不要安排时间去沈家花园那边?”
薛晋铭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语声淡然地问,“时间够吗?”
“如果推掉监察组那边的事,就还有时间……”君静兰察辨着他的脸色,一向知道他对家人之看重,往常再忙也总要抽出时间回家。这一次为了协同部署长沙守卫,长官亲往衡阳,从三月里离开重庆就没回过家了。他是从不把官邸当做家的,但凡回到重庆,总是直接吩咐回那边去……可这次回来,他只到官邸,缄口不提沈家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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