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少额头伤口已清理过,所幸是皮外伤,血也已止住。可乍一看去,还是令蕙殊心惊肉跳,拿着毛巾不敢挨到他。四少笑起来,摸一摸自己脸颊,皱眉看手上的血,“这么脏。”
蕙殊慌忙解释,“不是脏,我怕你会疼……”
急切之下,一边说一边毛巾就按了上去,只听四少哎的一声,倒抽长长一口凉气。
一双温软的手,及时接过了毛巾。
“应该这样子。”霍夫人温言示意给蕙殊看,拿毛巾从内而外拭去多余血污,手势轻巧,小心避开了伤口。四少略仰了头,鬓发凌乱,灯光映着眼眸,在她双手之下顺从得像个孩子。
霍夫人也不说话,将擦过的毛巾浸回热水,再绞干了,缓缓拭过他脸颊。
“我钦佩你的意愿,只是现实沉重,有些事恐怕太过理想不能达成。”霍夫人语声轻缓,四少的目光却为之粲然。
蕙殊听不懂,不知这没头没脑的,又是关于什么意愿。
“我知道。”四少微笑,“艰难是必然的,但总强过畏难不前。”
“南方,真的不能实现你的抱负么?”霍夫人叹了口气。
“别的可以,这一项不能。”四少目光笃诚,“你知道的,南方有南方的弊病,眼下或许还未爆发,但东南叛乱已是引子。况且我想做的事,牵涉极大,首当其冲便是煤铁命脉。军工虽自前清就有,可多年来未见发展。那正是因为政府无能,矿业被军阀割据划占,难以调配!如今南方富庶在于商运,实业根基薄弱,资源恰是软肋,而北方则大有可为。佟公儒将出身,眼界不同常人,昔日士官学校诸多同窗都投效在他麾下,率先推行现代军事……”
他本已失血疲累,讲到激越处,一时嗓音沙哑,说不出话来。
蕙殊看在眼里十分难受,默然转身倒了杯水递在他手里。
霍夫人却只是沉默。
灯光将她侧颜映得极美,也极冷,似一尊毫无感情的雕像。
她待他忽冷忽热,真正残忍。
之前听闻她、好奇她,却从未厌恶她,连理应存在的嫉妒心也没有过。
但这一刻蕙殊望着冷若冰霜的霍夫人,终于从心底生出一丝恨来。
一个女人,怎能狠心至此。
可她却又开口,语声轻微而明晰,“那么但愿你是对的,无论成败,我会支持你。”
无法言传的光辉耀亮他整个人,似世间所有快慰都在顷刻降临。
第一次在四少眼里见到这样的神情,连同方才的激扬卓然,令蕙殊惊怔,彷佛也是第一次看清这个名叫薛晋铭的人——不再是她所熟悉的四少,也不是令她陌生的薛四公子。
他便是他,宠辱偕忘,世无其二。
眼前璧人般的一双,令她黯然,只觉自己是多余的存在。
蕙殊悄无声退了开去,缓步退至门边,转身握上冰凉的雕铜门柄。
“回来。”四少却出声唤住她。
“记得方才你说不走的,现在反悔了么?”他语声里流露一丝笑意,似责问又似调侃。
蕙殊心里有一种忿然情绪被激起,断然回头道,“我没反悔,我要留下!”
“留下是什么意思?”四少笑起来,懒懒倚了沙发,对霍夫人诧异眼神也视若不见,“是愿意跟着我,但凭差遣,生死相随?”
他竟在这种境地,说出这样暧昧的话来。
霍夫人的目光凝在蕙殊身上,若有所思,眉头隐隐蹙起。
但凭差遣,生死相随——这话在蕙殊心里盘旋了一遭,似星火所过之处燃起光亮。
蕙殊抬头触上四少似笑非笑的眼,心里一线豁亮,莫非这便是他给她的考验。
如果她不信他,就此放弃,返回南方,也就再不是他所需要的人。
差一点,她也就真的放弃了。
错综欣喜涌上心间,蕙殊不假思索,脱口道,“是的,我愿意。”
“那好。”四少微笑,“你立刻收拾行李,跟霍夫人走。”
“什么?”蕙殊几疑听错。
霍夫人也错愕地望向四少。
“念卿,你说过愿意帮我的。”他笑得狡黠,“劳烦你捎上这丫头,送她南下转去香港,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不待霍夫人回答,他又对蕙殊笑道,“你既愿意任我差遣,便乖乖随霍夫人走。她替你安排行程转往香港,待找到贝儿再与我联络。”
蕙殊涨红了脸,“为什么你留在北平,却要我随霍夫人离开……你,你在戏耍我么?”
四少没有答话,只是笑着看她。
霍夫人轻声叹息。
这令蕙殊的脸越发涨红,目不转睛只瞪住他。
“此去香港不是让你去玩。”四少语声淡淡,目光却转向霍夫人,“从德国过来的货,一向是在香港中转,由经营船运的蒙家负责转运。蒙祖逊与我相交多年,十分支持我与南方政府的生意,日前他却遭遇船难,我怀疑与此次运往北方的军火有关。蒙夫人已经赶回香港,我在北平分身乏术,两头失去照应……因此,小七,我要你尽快与贝儿会面,接替她的工作,在南边与我接应。”
原来蒙家与四少是这样的渊源。
原来贝儿得四少照顾也并非偶然。
蕙殊怔怔听着,太多隐秘骤然在眼前揭开,令她一时间回不过神。
霍夫人沉吟片刻,颔首道,“好,南边你暂且放心,若有人暗中作祟,我定会追查出来……祁小姐交给我,你可以放心。”
两人四目相对,也不再多言。
能说的想说的,俱付与此刻无声。
四少转而看向蕙殊,“小七,此去万难,你可做得到?”
这就是一直以来想要的机会,想要有所作为的人生。
真正要做决定的时刻,心中反而一片空明。
蕙殊心里咚咚地跳,竭力用平稳的语声说,“我会竭尽所能。”
此去行程辗转,一切从简,匆忙间只拣上必要的行李,华服美饰统统不要。
来时两口大箱子仍不够装衣服和鞋子,此时离去,却只得小小一只提箱傍身。
抛掉华而不实的物件,剩下的原来这样单薄。
蕙殊提了藤箱,换上大衣,站在镜前打量自己。楼下传来汽车接二连三发动的声音,一道道车灯光柱打亮,刺破了凌晨窗外的黑暗,令她心室阵阵抽缩,有说不出的难受。
就要走了,真的离去,再没有迟疑余地。
蕙殊抚上门把手,低头静了一刻,将门轻轻打开。
守候在外的侍从接过行李,“祁小姐请,夫人已等候多时。”
蕙殊点点头,随他走下楼梯,待想起回头看一眼房间也来不及了。那门已被侍从带上,关在里头的记忆或许也是最后的懵懂。此去前路未可知,人生将从此转向何方亦不可知,唯一笃定的是——不能回头,亦不会回头。
大厅里灯火灿亮,门外车子排得齐整,侍从立正守候在门旁。
霍夫人拢一身黑貂绒披风,立在大厅正中,光亮铺洒她周身。
单单不见四少,只有书房的门虚掩,灯光从里面透出。
“他在里面。”霍夫人语声平静,听不出喜悲情绪,“我先到车里等你。”
她转身走出门外,四名侍从随在其后,光灿灿的大厅里转眼只得蕙殊一人。
他不送她么。
蕙殊茫然想着,脚下似有千斤重,慢慢走到那虚掩的门前。
抬手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反应,蕙殊屏息等了一刻,低低唤道,“四少?”
里头仍是寂静,从门隙看进去,有个淡淡的影子被投映在地上。
蕙殊喉咙里堵住,像进了沙子,将满腔话都堵住,好艰难才能开口,“我走了,我会用心做事,你多珍重。”
良久,里边传来他低低语声,“你也珍重,我不送了。”
蕙殊心口一紧,终是忍不住,将门轻轻推开一点——看见他面向壁炉一隅,独自负手而立,灯光将他影子拉得长而单薄,孤零零投在地上。
身后窗外,隐隐可见门口的车子。
他却并不回头,背对她离去的窗口,不知不闻不见。
眼泪漫上来之前,蕙殊将门无声带上,转身而去。
黑色座车停在门口,随行侍从戒备在四下。
司机打开车门,让蕙殊坐进去。
身侧的霍夫人拢着貂裘隐在阴影里,周身都是暗的,彷佛与夜色融作一起。
车子发动,缓缓驰出门前林荫路。
即将转弯的地方,蕙殊忍不住回头张望。
那一扇亮起灯光的窗户后面,有个人影,渐去渐远渐模糊。
“他会好好的。”霍夫人的语声此刻听来竟显得细弱。
蕙殊说不出话,只有眼泪滑下腮边。
天色将明,浓雾仍化不开。
从晨雾中透出的站台灯火显得微弱可怜,却仍竭力将一点点橘黄微光聚起,去驱散无处不在的冷与暗。车子减速进入站台,入站口两侧警戒的列兵站得笔挺僵硬,枪支紧贴在身侧,目送车队从眼前驶过。
从车窗里望出去,隐约看见士兵们木然的脸和身侧乌沉沉的枪支,比微弱的路灯更加无精打采。蕙殊默然瞧着,却听霍夫人说,“落雪了。”
果真,车窗不知几时飘上米粒般的霰雪,一片星星点点的洁白。
北平入冬的第一场雪在此时落下。
“真的是雪。”蕙殊欣喜,旋又叹气,遗憾这雪落得太迟。
霍夫人转脸看窗外,轻声道,“他们没有冬衣。”
蕙殊一怔,再看路旁的士兵果真还只穿着灰扑扑的军单衣,打着绑腿,连长靴与棉衣都没有。
料峭冬寒已笼罩北方大地,坐在车中披着大衣仍能感到冷意袭来,蕙殊简直不能想象单衣薄履站在外边的感觉。可这些士兵就真切站在眼前,一个个被车子掠过,被遗忘在严寒之中。
“这太过分了,难道政府连配发棉衣的钱也没有吗?”蕙殊恻然,不觉皱起眉头。
霍夫人仍是平静的语声,“北平政府的军需开支都花在钱庄与烟土上头去了,哪有闲钱给士兵发冬衣。”蕙殊哽住,愤怒与悲哀涌上心头,竟不知该说什么。
“一支连棉衣都发不起的烟军赌将,要对抗佟帅那支全新装备的日式新军。”霍夫人转过脸来,彷佛是自言自语,“这场仗,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完。”
蕙殊心中震动。
转眼间车子已驶上站台,前方停候的专列亮起红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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