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们惴惴目送她上车离去,看着车子驰远,这才相顾咋舌。
念卿将手套一点点摘下,靠上后座椅背,心头紧一阵慢一阵,犹自砰砰地跳。
司机在前面问,“夫人,是回去么?”
连问了三遍,念卿才恍惚回过神来,涩声道,“不急,去城南绕一圈吧。”
司机从后视镜里诧异地看她,已是凌晨两点,竟还出城兜风。
瞧夫人的脸色并不像有这闲情,倒显出平素罕有的迷茫。
还来不及思索,不知要如何回去那空荡荡的大房子,一个个变故都来得猝不及防,让人无法喘息……仲亨,你到底在做什么呢……即便说他杀人放火,她都相信,唯独不相信他会去狎妓,至少不会在这内忧外患的时候,否则他便不是霍仲亨。
然而相伴三年,什么风浪险恶都一起过来了,早已生死相托,无分彼此。今晚到底有什么秘密,令他做出如此诡秘举动,将她也一并瞒住。
七里巷里有什么人,是他必须连夜去见的,且放心大胆只带两个侍从。
风月之地,最宜隐藏女子神秘身份。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一点。
他去见的那个人,选择藏身在七里巷……念卿蓦然坐直身子,眸色闪动,眼前彷佛有一双微哂笑眸浮现。
“夫人?”司机被她猝然举动惊了一惊。
“回去。”念卿下意识握紧手套,手指僵冷,纷乱念头俱都一起涌上来,看似不相干的线头,骤然相衔,结成密密一个网,将无数谜团都串起……如果来的是她,那便是南方的消息……陈久善的异心、军衣中的破絮、四少的生意伙伴海上遇袭……南方,原以为最安全的南方,如今真的还安全吗?
车子飞驰,穿过寒冷寂静的深夜,窗玻璃被霜气蒙蒙遮挡,只有黑暗不断掠过身旁。
已过了午夜,已是新的一天,昨日到底错过了。
城中白梅在这时节俱已凋谢,他却从远处郊野带回一枝,悄然搁在她枕边。
他是记得的。
念卿抬手掩面,却来不及止住滑落的泪。
无名指上戒指,凉凉的触上面颊。
三年前的今日,他为她戴上这小小一圈指环,圈住她一天一地一生一世。
那时他说,“念卿,我有礼物给你!”
他瞪着她说,“给我收下,不许摘!”
车子停下,抬头已望见家中灯光,深宵相待,静候归人。
二楼书房窗口透出晕黄,他已先她一步抵家。
念卿推开车门,披肩与手套俱都忘在后座,自顾提了裙摆,疾步跑上台阶,奔进客厅,直奔上二楼,鞋跟将木楼梯踏得嗒嗒响。
书房的门虚掩,暖光漫过门缝,投下细长的一道光在她脚下。
指尖触上门柄的时候,突然心跳得急起来,紧张不安,如坠热恋的少女。
“我回来了。”
念卿倚门而立,鬓丝从耳际松松落下。
霍仲亨埋首桌前灯下,提笔书写正疾,听见她推门说话,便淡淡“嗯”了一声。
念卿将门反手带上,背倚着门,怔怔看他。
“仲亨?”
他终于抬眼朝她看了一看,便又垂下目光,一面在公函上批写一面说,“很晚了,你回房睡去。”
除此再无多余的话,不问她为何晚归,不问她去了哪里。
念卿立在门口,一室橘色灯光,刹那间不再有暖意。
她缓步走近他身旁,低了头,将桌上散乱的公函一一理好。
他全无反应,凝神在公函中,浓眉皱得很紧。
原本一句“对不起”已至唇边,念卿却再无勇气说出来,手上机械地将公函叠起,放回他手边……他陡然抬起手,重重拍在那叠公函上,桌面发出沉闷声响,在静夜里如巨锤落地,震得桌面笔架杯盏都颤动。
“我叫你回房去!”霍仲亨浓眉轩起,毫无表情地看她,语声冷淡,彷佛在命令一个士兵。
念卿一动不动,在他怒色隐隐的眼底,看见自己惶然无措身影。
霍仲亨不说话,眼里却像燃着火。
她被这怒焰无声灼烧,臂上背上有针刺般的疼,却不觉灼热,反而是幽幽的冷。
这痛楚令她呼吸艰难,只想立刻蜷起来,藏起来……但在此之前,有一句很重要的话,一定要说;有一件重要的事,一定要做。
念卿走近前去,迎着他目光的灼痛,俯下身子,嘴唇颤抖地吻上他脸颊。
“我做你的妻子,有三年了。” 念卿笑着,缓缓直起身,猝然背转身子向门口快步走去。
门锁却太紧,念卿的手抖得厉害,一下子未能拉开房门。
待她再要用力去拉门柄时,身后一只大手覆上她的手,将门柄反转,咔嗒一声门被反锁。
他反手将她环住,迫她转过身来,直面他的逼视。
她仰起头,不反抗也不挣扎,睁大着漆黑的瞳子,里面只有迷迷蒙蒙的无助。
霍仲亨顿住了,臂上力气像在瞬间消失,就这么环住她,觉出她身体的微弱颤抖,竟再不能有半分力气。
他记得她是多么凶悍敏捷的女人,记得她过去习惯枕刀入睡,甚至记得她拔刀夺枪的身手。若有人企图冒犯,他毫不怀疑她会一刀割断对手咽喉,就如同当年他悄然夜访,险些被她误作杀手,黑暗里雪刃相向——他的女人,就是那样一个亡命徒,为生存为所爱,敢于以命相搏,死而无惧。
而此刻,她在他怀抱中,温软驯顺如一只被弃的猫。
是的,他想起来……当年她捡回过一只被遗弃在旧宅的花猫,她将那猫儿抱在膝上,那猫便是这样的温驯姿态,任凭她做什么都不会反抗。它托赖于她掌心些许的温暖,认定她是它的救主与庇护人,全心全意倚赖着她的爱与仁慈。
如同她倚赖他。
她缄默地望着他,两手紧握在身前,肩膀因缩起而更显瘦削。
霍仲亨捉起她纤细手腕,将她手背贴上自己嘴唇,吻在她手背有一道深深疤痕的地方。
那是她第一次因他受伤而留下的印记。
“救胡梦蝶,对你这般重要?”
他向来直截了当,从不拐弯抹角。
“是。”
他要知道什么,她便答什么,同样无需委婉。
霍仲亨不语,目光变幻,似在隐抑怒意。
念卿垂下目光,“对不起,我知道这不应该。”
“是么?”霍仲亨抬眉,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审视她。
“那几日我也彷徨,不知道情理之间,该做哪一样……他一直付出良多,从未曾有求于我,只有这一次。胡梦蝶是他十分珍重的人,或许便如念乔之于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束手不管的。”她容色平静,虽内疚却没有半分闪烁之色,坦荡得令人无奈。
霍仲亨沉默下去,良久,缓缓开口,“情分既已欠下,还,是还不完的。”
他脸色沉重,眼里亦有无奈伤怀。
一个欠字,亦令他想起子谦的生母。
念卿咬唇迟疑一瞬,涩然道:“我看见那个死去的士兵,他太无辜……王侯将相厮杀争斗,死去的却是这些无辜弱者,没有半分公道可给他们,就那么懵懵懂懂,为看不见摸不着的事丢掉性命。我扪心自问,倘若胡梦蝶不是薛晋铭的亲人,我便可以眼睁睁看着她被佟孝锡利用,看着她去给一个奸恶小人抵命么?”
霍仲亨深深看她,“所以你用你的法子,去给她一个公道?”
“我没有那么大能耐,若能保全她性命便是万幸。”念卿黯然,“仲亨,对不起,那天发生太多事,我来不及向你解释……这人情,我会设法偿还给洪夫人,你不要为此担心。”
霍仲亨静了片刻,淡淡说,“你已经偿还给洪夫人一份不薄的人情。”
念卿睁大眼睛。
霍仲亨叹口气,“你知道,内阁还是个临时名义,代总理尚未宣誓就任正式总理之职,阁中对他颇有争议。佟岑勋有意另保一人,正在试探我的意思。洪歧凡这人胜在名望资历,才干确实平庸。但他能知轻重,不是专制之人,日后反而可以压制佟岑勋。因此我仍在他这一方,只是这层意思不好捅破,不宜令佟岑勋过早知道……”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念卿脸色已变,眼中歉意被真正罪疚之色取代。
原来她仍太过天真,仍未学会识辨政客们的棋局。
“不过那也没什么,我骂你,是怕你下回再吃亏。” 他抚上她脸颊,微微拧起眉头,用哄女儿的语气说道,“那些人都坏得很,往后你不要再理她们。”
他见念卿神色惨淡,便咳嗽一声,“还有……那个,我今晚见了个人。”
念卿默不作声。
“你也认得的。”霍仲亨顿了顿,好似在想如何措辞,“你可能还记得,几年前她曾帮过我一个大忙……”
念卿轻轻问,“顾小姐别来无恙?”
霍仲亨怔了怔,苦笑道,“怎么你们女人讲话都这样奇怪。”
“奇怪什么?”
“她见了我,第一句话也是问,尊夫人别来无恙。”
廿四记:燕子归·故人来
明明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偏爱拉一手吓死人的胡琴——顾青衣,这别具一格的女子,霍仲亨从前的红粉知己,亦是南方秘密设在风月局中的一枚棋子。
如同昔日云漪,她与她是同一种人,更有着惊人的相似。
流光曼舞,衣香鬓影,掩饰着不为人知的身份与目的。
以美色为武器,以高官显贵为猎物,倚风月轻生死,衔走至关成败的情报。
“燕子飞来飞去,黑色身影轻盈,燕尾掠过天际,裁走看不见的云。”
她们这一种人,有个动听的绰号叫“燕子”。
假如没有霍仲亨,没有当初各为其主的分歧,顾青衣与云漪,会否成为知己——这个问题,念卿想过,顾青衣也想过,却永远不会得到答案。只因世上原无“假如”二字。自昔年一别,各自沉浮,云漪洗尽铅华,以沈念卿的名字重生,“中国夜莺”从此永匿红尘,成为尘封的传奇。而顾青衣,当年效力于南方政府,而后辗转南去,曾听说她嫁作商人妇,随即去国离乡,远渡重洋,再也杳无音讯……
原来却是她苦心布下的幌子。
真正的顾青衣已然投身军界,改名顾离非,成为南方谍报部门特勤专员。
一个女子若选择走上这样的路,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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