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香斜着眼将她面上忡怔惊疑各各神色纳入眼底,不动声色地翻个身打个哈欠道:“小爷睡个回笼觉,大美人请自便。”
这一睡就到了正午时分,红绡亲自送来饭菜,又温一壶枣酒留下,聂小香笑吟吟地目送她走出门,走廊内再听不见脚步声,便慢慢从衣中摸出一根银针。
待逐一试过,针尖银光璨璨毫无异样,聂小香看着面前雪鸡碧果、珍珠一般晶莹的米饭,心中却是十分怀念从前每晚必喝的糙米稀粥。
但毕竟再无法回头。
天都峰顶夜晚极冷,好在每间屋中都有暖壁,桌椅被褥无不带了温热,聂小香睡得舒坦,迷迷瞪瞪地蹬了锦被,半个身子顿时滚出被窝。
聂三不知何时坐在床沿,默默伸手将被子拉回掖好被角,一探一折之间动作轻柔至极。屋外的雪地映一窗微光,聂三隐在黑暗之中,只看得见极淡的轮廓。
练武之人警惕心最高,聂小香虽然内力尽散经脉俱损,警觉却并未渐退半分,聂三刚伸手她便霍然惊醒。既不刻意装睡,也不出声,聂小香安静地躺着,听窗外风声呼呼,像极了虎啸狼嚎。
屋内呼吸声轻微一变,聂三便知道她醒了,聂小香不说话,他也不作声。
到丑时,聂三推门离开,屋外满地清辉,月华与雪光交织在一处,美得惊人;门掩上的一瞬间,聂小香看见他眼底的森冷。
。
第二天清晨,谢明月亲自送来早点,一屉精致小巧的山菌肉包,一盘葱油薄饼,一盒千层果仁酥糖,一碗滚烫的稀粥,一碟醋伴腌山菜,竟是极为丰富。
聂小香当着谢明月的面摸出银针挨个盘子碟子试毒,一屉小包子被戳成了马蜂窝,转眼间卖相低了几等。
谢明月笑道:“你怕我给你下毒?”细长双目中眼波流转,又微微笑道:“我和你一道用饭,自是不会动手脚。”
聂小香心道难怪送来这许多吃食,倒像是喂猪的气势,便挑起眉梢笑嘻嘻道:“出门在外,谨慎些好。”又见谢明月只慢条斯理撕那葱油薄饼吃,忙将盘子往前一送,顺手把一笼包子捞回自己跟前道:“你吃饼,我吃包子。”
这山菌肉包比掌心还小些,皮薄馅足,用的是天都峰的野山菌青鸾峰的雪鸡肉剁碎做馅,肉汁混着山菌的鲜味,美味异常。聂小香一口气塞下六个包子,眼里直放光:“果然鲜香肥美!”
谢明月看着她,恍惚间像是岁月倒流回二十年前,烟柳如丝碧波粼粼的江南,湖光山色间,也有一个美丽少女笑盈盈地坐在他对面,象牙箸夹一只精致小巧的汤包,对他道:“曲溪汤包名扬天下,不尝一尝就可惜了,明月。”
这一出神,半笼肉包已进了聂小香肚皮,谢明月将手中最后一片葱油饼送入口中——寻常人吃饼必定是满手满嘴油腻吃相难看异常,但谢明月却吃得异常优雅斯文,姿态就如同拈花微笑一般的从容——又自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缎帕拭去指尖的油腻,端起一旁的热茶轻啜一口道:“今早我让聂沉璧下山办事去了。”
聂小香微微一怔,低头默默吃完最后一个山菌肉包,端起微凉的稀粥稀哩呼噜喝完,放下筷子又拈了一块果仁酥糖丢进嘴里磨牙,笑嘻嘻道:“下山就下山么,谢叔叔不赶我走就好。”
一屉包子一碗粥,聂小香顿时被收买了胃口,打蛇随棍上攀上交情,心里面还叫他老色鬼,嘴上却换了称呼,见谢明月眉眼间带了笑,便知道这马屁没有拍错地方。
谢明月却笑了:“你不怕我为难他?不怕他做不好我不救你?”
聂小香支颔满不在乎地笑:“贱命一条,什么时候阎王爷收走都无妨,能早些见我爹娘也是不错。”
谢明月却淡淡道:“这话若是让清影听到,必定要着恼。”
一时屋中静下,聂小香心念一动,试探道:“谢叔叔认得我爹娘?”
谢明月哼了一声便笑了:“拂兰手秦清影,我怎会不认得?我与你娘原本就很熟,很熟,比和你爹还熟。”
这话中不误酸味,聂小香愕然,忽地嗤一声笑道:“可惜我娘嫁的是我爹,不是你谢叔叔。”
作者有话要说:远目,明天下午四点有更新,远目,已在存稿箱。握拳!
转折
谢明月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聂小香拿话挤兑他,他却并不恼,反倒十分欢喜。
白鹤山毕竟高远,天都峰顶地寒人稀,庄中弟子侍从无不将他奉为神明般的人物,十数年来从未有人敢像聂小香这样随性赖皮不把谢明月放在眼里,这却正好投了谢明月的脾性,闲话中少了拘束忌讳,反而自在。
聂小香更是打蛇随棍上,越发地不把自己当外人,顺了地窖中几坛陈年朱果甜酒不说,还将庄中奇花异草摘了个遍。但独独放过了连波阁中的那丛绣春花。
这天扶着墙四处晃荡,不知不觉又晃到谢明月所居连波阁前,未免再次看到绮艳场景晚上长针眼,聂小香朝天翻了翻眼皮正待掉头,忽听得园中谢明月道:“既然来了,就来坐下喝杯茶吧。”
白玉石桌就在绣春花丛旁,满地白雪清冷,衬托四五朵碗口大重瓣大花,火焰一般的夺目。
桌上一副棋局,莹白的是和田羊脂玉,黑亮的是白鹤山墨玉,光滑温润极为好看。聂小香执定面前黑子,笑嘻嘻道:“和自己下棋就太没意思啦,我陪谢叔叔玩一把。”
指尖一挑,落子声沉稳清亮,竟走得一步好棋。
谢明月见她出手不俗,赞一声好,收敛心神,落子如风。
聂小香手法奇诡,时而大刀阔斧刚猛冲撞,时而逗引设伏弃子拦截,一局棋终,居然赢了谢明月两子。
不由大喜,眯眼笑得十分得意,谢明月理所当然道:“你心思灵巧,难得的胆大心细,却又不拘小节,沉璧教得好棋艺。”
聂小香嘿嘿笑了几声,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因聂沉璧从未教她下棋,在七星堂两年间四处晃荡,倒是跟青楼女子学了手好棋,但恐说出来让谢明月不高兴,也就不作声了。
婢女换了茶具新茶送上,又十分贴心地在茶盘中添一碟薄壳瓜子,聂小香一面毕剥毕剥嗑瓜子一面好奇道:“怎么不见红大美人?”
谢明月笑道:“我前日随口说想吃西疆的冬枣,她昨夜便偷偷下山去了。”啜一口茶,又道:“今早我已用雪鸽传书让她顺道往关内接应沉璧。”
聂小香正暗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听到后半句,微微一怔,脱口道:“关内?”随即记起聂三雪夜离开时的森冷神情,不禁打个寒战,心突突跳了几下,干笑道:“谢叔叔莫非看上谁家漂亮小妞,让他进关抢来做压寨夫人?”
“不。”谢明月微挑眉梢,笑得十分愉快,聂小香分明地从他眼里看见了一丝狠戾,却听见他笑道:“我不过是让他进皇宫取几件前朝的宝物。”
皇宫大内侍卫成千上万,进出岂是那么容易?再者京畿重地,必有重兵把守,谢明月这件差事说得轻松,寻常人真是做不得。
聂小香默默喝口茶,极肯定道:“谢叔叔你故意为难聂沉璧。”
谢明月果然笑了,拈起一枚白玉棋子在掌心把玩,玉雕一般的俊美面庞上似罩了薄薄冰霜。
数日前聂三辞别下山,谢明月曾问:“当年清影伤在谁手中?”聂三肩背挺得笔直:“我。”冷月的清辉遍投雪地,照亮谢明月眼底的晦暗,他沉默许久,才淡淡笑道:“那好,多添一笔账,再加一方前朝明宗皇帝的私印。”
说到此,谢明月对聂小香道:“他于你有养育之恩,于我却毫无恩义。”
言下之意,即便是聂三为了这一面玉璧一方私印,不幸死在乱刀之下,也是他以一命抵了秦清影一命。毕竟姜还是老的辣,聂小香心中有情难以决断,谢明月却是毫无顾忌。
一壶茶喝尽,谢明月起身笑道:“过几日我便教你些补经续气的心法口诀。”
。
三日后,谢明月命人请聂小香往药庐喝茶。
人人都知白鹤山尊主风流成性,却不知谢明月除了功夫精湛,医术也是一等一的好。
药庐在连波阁西北角,皑皑雪地中碧青一根藤蔓攀上石墙,染半壁葱翠。檐下一张矮几一对泛黄藤椅,屋内小炭炉上水已滚,谢明月吩咐侍从泡上茶来,聂小香却笑嘻嘻地钻进药庐左摸摸右蹭蹭,从屋角楠木药柜里抽了一屉新鲜白果道:“反正不是什么金贵玩意儿,谢叔叔赏我几个玩儿。”
侍从要换炭,便让他捣碎火红木炭在铜盆里,抓一把白果丢在炭上,待壳微黄便用铁钳夹出来剥了吃。谢明月原本要用这一屉上等白果入药,但见她吃得高兴,便笑一笑挥退泫然欲泣心疼着的侍从。
哔哔剥剥吃了有四五十粒,聂小香往屋外用雪拭净指尖黑灰,回檐下听谢明月细细教授补经续气的心法口诀,心中默念一遍笑着问道:“练会了我就能好了?”
谢明月摇头:“这十数日修养,不过是让你适应天都峰奇寒、蓄积锐气,我教你的心法口诀也不过是固本培元。”又写一副药方吩咐侍从每日熬好,待她亲自来药庐喝下。
见聂小香神色平静,便也不瞒她:“你习练落月掌时气走偏门,因此逆了经脉,日积月累必有贻害,要根除暂时只能废去你一身武艺,才能疏导这一股真气。”
聂小香早将自己当成一匹死马,虽毫不在意这一身功夫,但一想百会是人身大穴,一掌下去若是稍有差池,变成普通人不说,万一经脉爆裂,往后只能匍匐于地像条肉虫般蠕动,吃饭上茅厕便都成了难事。
这一惊,忙嗷一声道:“还有别的法子么?”
谢明月修长的指轻叩桌沿,沉吟片刻道:“容我再想想。”见聂小香斜着眼颇为不信,便微微一笑:“你知道为何聂沉璧相信我能救你?”
聂小香捞了颗生白果剥开丢进嘴里:“我哪知道。”
却听见谢明月道:“普天之下再无人能比我更熟悉落月掌,因为这本就是我谢家的独门功夫。”
苏星海母亲是如假包换的谢家长女,谢明月便是苏星海嫡亲的小娘舅。
聂小香险些跌下藤椅,上山后首次露出难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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