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月荷微笑着把信看过还给她:“军营起得早,诸事哪里比得上家里自在?从前听相公说,那么大一间屋子也就一小盏灯,只照得清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洗脸梳头都是半摸着黑,穿错鞋那是时有发生的事,可不是小叔一人才会犯的错。他自小就没离开过家,这在军营里,估计很得吃些苦头了。”
张蜻蜓这么一听,又觉得小豹子怪可怜的。打小在蜜罐里泡大的,这回可吃到苦头了,不过心疼归心疼,她可绝不手软:“让那小子吃些苦是好事,免得成天这么不懂事,这回挨打,也是活该给他个教训。”
…文…卢月荷深有同感:“你能这么明白事理,我也就放心了。”
…人…张大姑娘本质上就不宜被夸赞,给点颜料她就能开起染坊,顿时自吹自擂起来,逗得卢月荷笑得不行,揪着她去识字读书,才算消停。
…书…等张蜻蜓告辞回房,碧落迎上前来。她现在给提到贴身大丫鬟的位置,晚上也要轮班值宿。她倒是愿意天天来的,只是张蜻蜓不同意。一个有家室的妇人,天天不回家,迟早出问题。不过话说回来,这丫头成亲也有些日子了,怎么肚子一直没动静?
…屋…碧落见张蜻蜓心情不错的回来,还把潘云豹的家书慎而重之的锁进箱子里,在服侍她卸妆歇下时,讨好的道:“二爷没事了吧?都是一家子,上房那边听说咱们二爷挨了打,居然还幸灾乐祸,真是太过分了,便是长辈,也没个这样的啊?”
张蜻蜓闻言一动,从镜子里瞅着她的神情,面上只淡淡的:“这么丢脸的事,给人笑话也是没法子的事。”
“话可不能这么说!”碧落一副义愤填膺,要打抱不平的架式:“奴婢虽然不懂事,但总也知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咱们二爷没落着好,难道他们脸上就有光了么?”
张蜻蜓嘿嘿一笑:“你倒挺懂道理的啊!”
碧落一怔,见她不接这话茬,忙改口奉承道:“那也是姑娘从前教得好。”
张蜻蜓故意叹气:“只可惜,我现在也教不了你什么了,从前学的东西全都忘光了。”
碧落试探着道:“说来也有些天没瞧见姑娘练字儿了,是都想起来了么?”
“哪儿呀,学得我脑仁都疼,早不学了。”张蜻蜓信口胡说,也不怕她不信。她自头一日跟潘云豹习字以来,一直都没让外人伺候,写的字儿放个几天也全都烧了。现在跟卢月荷读书,也只在她那儿现学现卖,做完就回来,除了绿枝,连周奶娘都不晓得。
碧落听了,反而好言相劝:“那姑娘还是应该学学的,总是有些好处。”
“算了吧。”张蜻蜓很是意兴阑珊,边打着哈欠边往床边走:“我又不去考状元,只要能看得懂账本,会赚钱就够了。”
碧落干笑了笑:“姑娘从前可不是这么懂经济的,这成了亲,还真是不一样了。”
“那有什么法子?一当家方知油盐贵,我能把这个管好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其他?”张蜻蜓似乎不太想说话了,掀被进去,那床铺里头已经用汤婆子温过了,到处都热乎乎的。惬意的把自己裹进松软的被子里,张蜻蜓闻到了阳光的味道:“被子今儿晒过么?”
“啊……是!”碧落有些出神,反应过来忙应下了:“今儿见着太阳好,就给姑娘晒了晒。”
“做得很好。”张蜻蜓心里知道,这肯定不是碧落的功劳,收拾床铺可不是大丫鬟的活计,碧落如此拿捏身分,绝不会想到去干这个。不过她没有点破,反而赞道:“有你在身边,真是比她们强多了!”
碧落赔笑着将帐帘放下:“服侍姑娘,本就是奴婢的本分。”
张蜻蜓嗯了一声,阖目转身,安睡去了。
碧落给她把被角掖好,收拾妥当,方吹了灯到外间歇下。心下却在狐疑,姑娘是真的不识字了么?那可是个绝佳的可利用的弱点,但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看来,得什么时机试探试探才行。
张蜻蜓躺下了,却没有睡着,她也在琢磨,这个碧落到底想搞什么鬼?不过屋子里还有个彩霞,正好给个机会,让那丫头显露下本事。要是她罩不住,张蜻蜓也不甚担心,不过一个已经成亲的丫头,还能翻得起多大的浪?
说实在的,张大姑娘挺烦内宅这些争斗。有这工夫,怎么就不能琢磨着多挣几个钱,把日子踏踏实实的过得更好呢?成天一个二个老是想着天上掉元宝,恨不得个个都翻身做主子,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便宜事?可若是有人一定要斗,她坚决奉陪到底。
翻了个身,张大姑娘往热被窝里蹭得更深,暖洋洋,软绵绵的,真舒服啊。忽地想起小豹子,说军营里被薄床硬,吃不好睡不暖,还得半夜起来顶着寒风巡夜之事。啧啧,可怜的家伙。张蜻蜓一面很有爱心的同情着,一面很没有良心的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接下来,几日无话,平平常常如流水般过去。
只这日祝心辰做成了一套新的骑马装,配了一套非常漂亮的鞍鞬等物,打发人给“姐姐”送了来。东西都是好东西,只这丫头心眼忒坏了,明知道张蜻蜓是一匹黑马,她还特特的做了套全黑的骑马装送来。那马鞍马鞭又选的是白色,单看没什么,合在一起就特别扎眼了。
那丫头居然有脸,还美其名曰让人带话过来:“姑娘说,这跟您的马正好就登对上了。还说过几日便是花朝节了,要是天气好,要请您和谢小姐一道骑马郊游去。”
哼,那是登对啊,又是黑马,又是黑人,张蜻蜓已经可以想见,自己要是穿上这个,再骑上那个,整个就跟朵乌云似的就飘过来了。张大姑娘很是不忿,东西收下了就悻悻的磨着牙扔在一旁了。
等到陆真进来瞧见,好奇的上前细看,不觉惊叹:“呀,这么好的料子,是谁送你的?”
张蜻蜓还以为她故意寒碜自己:“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啥好料子啊?没瞧见这黑乎乎的一团么?哪有送人这个的?”
陆真瞧她是真的不识货,很是鄙夷:“亏你还是侯府的媳妇,一点子见识都没有,二回出去,可别让人笑掉大牙过来。”
她招手让张蜻蜓来到院中,将那身黑衣在阳光下抖开,异像顿时出现了,就见原本的漆黑如墨的衣裳上,竟然透出艳丽的红,阳光越大,就越显得殷红如血,极是漂亮。
哎哟,这还真稀奇,张蜻蜓翻开衣里细看,就见这布料甚是特殊,表面上是黑色,但反面织出来的却是猩红,还隐隐闪着一层银光,很是华贵。
陆真告诉她:“这料子名叫‘透心锦’,全天下只有苏州织造的御织局才有这个工艺。只分两色,一色叫透心黄,这黄之中又分两种,一种透出来的明黄如金,是皇上专用,余者杏黄,是诸位殿下千岁才能穿着。再一色叫透心红,就是你身上这个了。就是宫中后妃们,皇亲国戚们也是偶然才有这个赏赐的。因为这个布料织就非常不易,产量极少。要织成一套像样的衣料,至少得费上一二年的工夫。祝小姐拿来送你这没眼光的家伙,可真是暴殄天物,对牛弹琴了!”
张蜻蜓有些将信将疑:“那丫头能对我这么好?少泉你瞧瞧,这料子你见过么?”
董少泉听陆真说得稀罕,早走过来瞧稀奇了,啧啧称赞:“这么好的料子,竟连我听也没听说过。”
陆真轻声嗤笑:“你们才几岁,能有多大见识?像这种料子,全是上贡的。根本就不在民间流通,就是一般的官宦人家,也未必以能见着一回。”
张蜻蜓听着不对,当即追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真微一挑眉,学着她平时的无赖样:“我干嘛告诉你?”
张蜻蜓一哽,董少泉呵呵直笑:“既是这么好的东西,姐姐你快收起来吧。你们既然要去踏青,那可得把我带上,否则又不知你要把容容拐哪儿去了。”
这话题就此揭过,只是张蜻蜓犹自惦念着,过后私下问董少泉:“你不觉得陆姨有些见识太厉害了么?怎么不让我问下去?”
董少泉嗔她一眼:“那姐姐你会杀猪,我们问过了么?”
张蜻蜓又是一哽,都这么会说话,让她怎么说?
董少泉明显比她看得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是人生最高境界。姐姐你瞎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得!张蜻蜓收拾了她的透心红,该干嘛干嘛去了。
可是真就不想了吗?还是想的。张蜻蜓估摸着,陆真从前应该是在哪个富贵人家呆过,还不是一般人家。只是后来人家败落了,她才流落的民间。
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呢?张蜻蜓正在这儿胡思乱想瞎琢磨着,却有个年轻人来访。
“请问您是潘家的二少奶奶么?是虞珠姑娘让我来找您的。”面前的年轻男子,长相并不十分出色,只能说五官端正,面相忠厚。为人也很是老实,刚一开口脸都红了。
虞珠怎么认识这样的人?张蜻蜓有些奇怪,不过还是请他坐下:“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男子局促不安的坐下,做了个自我介绍:“小的姓乐,名叫小乙,是个瓦匠。因二三年前,有一回去杏花春修补房子,认得了虞珠姑娘。蒙她不弃,愿意托付终身于我。现虞珠姑娘的钱财给人拐了,日子过得很是不好。那老鸨说,只要我三日之内拿得出五百两银子,就容我替虞珠姑娘赎身。可怜小人家贫,通身不过三五两纹银。只虞珠姑娘说她曾与二少奶奶有一面之缘,知道您是个热心助人的大善人,让我来借纹银五百两。日后我们做牛做马,也必感激少奶奶的大恩大德。”
张蜻蜓听得一愣,借钱?虞珠自己不是挺有钱么?不过略一思忖,张蜻蜓便能明白虞珠的一番用意了。
虞珠是一个在风尘之中打过不知多少滚的女子,定比常人更加的能看透人心。这个乐小乙现在看起来是很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可若是贸贸然把全部的家底都拿出来,只怕这贫贱之交就会变了味。倒莫若慢慢的拿出钱财,一点点的改善家计,不管未来如何,她自己都还可留有一份余地。不至于弄得最后人财两空,晚景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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