碜。
可是,他却无由地觉得一股子压迫之意。
一走近,但觉呼吸都有点艰难。
却不能阻止他心头的跳跃和急切,那是一股子涌动的情绪,如开闸的洪水,一切,都无法阻挡了。
他疾步上前。
守候在暗处的魏晨恭敬地上来:“陛下,夜深了,山上寒冷,您该早点就寝”。
“魏晨,你和所有人全部退下!”
魏晨心里一紧,弘文帝,从未如此的慎重其事;尤其是他那种眼神,语气,仿佛马上就要燃烧起来的一个人。
可是,君命难违。
而且,他听音辨色,看出山脚之下,月光下晃动的人影。
那是昔日太子府的亲卫队,今日弘文帝的禁军侍卫。
这些人,方真正是效忠于弘文帝一人,就连昔日的御林军统领张杰,也要逊色三分。
一朝天子一朝臣,魏晨退下。
半山腰的灰衣甲士也都撤离到了合理的区域。
四周,只有弘文帝一个人,确保方圆几百尺之外,没有任何人踪可以偷听了去。
香烛,钱纸。
()
金元,银宝,纸人,纸马。各种给死者的祭奠。
非常丰盛的贡品。
蔬菜,瓜果,鲜花,各式的牛羊牲畜,在夜雾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风一吹来,天冷了,香味也冻结了。
但钱纸烧得很旺盛,趁着火势,火苗不停地跳动。
弘文帝跪下去,跪在墓碑前,亲手拉着一串一串的纸马,投入火里。也不知是因为心热还是这火光。耳边,荜拨,荜拨的声音,元宝裂开,一阵一阵奇怪的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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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身激动,内心狂跳。
多少次要平静,都平静不下来。
火光,映红他的脸。
月光明亮的兜头照下来,完全投射在罗迦黑褐色的墓碑上。
这一代君王的墓碑,简约,大方。
“父皇……”
他终于叫出口,颤抖,却微微带着笑意,仿佛分裂的人,一半是兴奋,一半是恐惧。
“父皇,首先祝您在天之灵得到安息。还有,请您原谅儿臣不孝。”
四周静悄悄的。
忽然“哇”的一声,弘文帝一惊,抬起头。
是一只老鸹飞过,掠起的露水滴落他的头顶。
这一股寒意令他立即镇定下来,“父皇,儿臣今晚来,是要向您报告一个好消息。儿臣有后了!父皇,您知道么?儿臣,也将有自己的孩子了……这些年,儿臣一直担心绝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怕拓跋家族毁在儿臣手上。甚至今晚,任城王也来上书,谏议儿臣抱养宗室的孩子冲喜。不,这不是儿子的心意。儿臣根本没有那份心思去热爱别人的孩子,如果真的只能抱养,那对儿臣,不是一种解脱,反而是一辈子的痛苦和折磨。所幸,现在,总算我拓跋列祖列宗保佑,我们的江山,终于后继有人了。”
这话一出了口,心里就轻松了。
就如被压抑了许久的人,忽然被人搬开了胸口的那块巨大的石磨,轻快,畅通。
“父皇,您知道了?这孩子,是儿臣和芳菲共有的,是芳菲!她已经有了儿臣的骨肉。无论这孩子是怎么来的,但是,它是我的!”
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了!
是我的——三个字在空气中回荡,那么喜悦,那么自豪,却又凝重,甚至惊惶!
某一刻,理不直气不壮!
某一刻,又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终究,喜悦压制了羞惭,得到,取代了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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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有声音。
他心胆俱裂。
犹如坟墓里伸出的一只手,忽然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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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
他的惨叫声止于风声。
原来,只是衣领太紧了一点儿。
原来,只是风声而已!
松涛阵阵,寒意侵人的风声,寒冬,马上来了。
不,寒冬已经来了。
他甚至能感觉到小雪飘落的冰寒刺骨,只是,一直认为是一种错觉。
“父皇,希望您在天之灵,要保佑芳菲,保佑她们母子平安……至于儿臣……”他顿了一顿,“至于儿臣,无论需要受到什么诅咒,罪孽,儿臣都不怕了!只要能换得她们母子平安,儿臣不惜自己这一切!”
四周还是静悄悄的。
“父皇,儿臣是个凉薄之人,从小失去了母亲,和兄弟不睦,夫妻不亲,玉屏死后,儿臣更是茕茕孑立,真正的孤家寡人。也没有小儿女承欢膝下,没有丝毫的家庭温暖,天伦之乐。这一次铲除乙浑,儿臣才蓦然惊觉,自己连可以继位之人都没有,万不得已,甚至不得不劳驾叔叔京兆王。但是,父皇,您最清楚,纵然是亲叔叔,那也是不同的,跟自己的儿子是完全不同的;儿臣开始强烈渴望有个自己的孩子,竟不料,上天垂怜,竟然真的恩赐了这个小宝贝……那是儿臣的骨血啊!纵然是一次错误,儿臣也那么感激上天,感激父皇在天之灵的成全……”
“这宝贝,她是来自于芳菲啊!父皇,是儿臣和芳菲的宝贝啊!儿臣于危难之中结识芳菲,本以为会有个亲近之人。可是……唉,昨日种种,就不必提了;如今,儿臣只恳求您,大发慈悲,把芳菲还给儿臣。如今,儿臣好不容易得到了一点幸福,请您,一定一定要成全!”
字字泣血!
滴答的一声。
仿佛黑夜里下来的一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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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答的一声。
仿佛黑夜里下来的一场血。
弘文帝悚然心惊。
“谁,是谁?”
他跳起来,追过去,不寒而栗,仿佛黑暗里,被一只鬼抓了自己的内心。狠狠地痛裂开来。
是一只小松鼠。
将坚硬的松果砸过来,吱呀一声叫着跳开了。
他松了一口气。
“父皇,儿臣一定要保住芳菲,保住自己的孩子,保住这一生的天伦之乐,无论是谁,无论是出自什么理由,只要胆敢伤及这一点,只要胆敢掠夺儿臣的妻子,儿子,儿臣就算是拼尽最后一口气,也要血战到底!”
月色,藏起来了。
钻入了浓厚的乌云里,仿佛受到了严重的警告,被吓住了。
月亮何其温柔,它从来不想与谁为敌。
“父皇,这是儿臣最后一次来看您了,也许,之后相当一段时间,儿臣都不会来了。父皇,您安息吧!”
他叩头,一连叩了九下。
头重重地扣在坚硬的石板上,生疼,甚至涌出了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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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疼痛却令他清醒,也轻松,仿佛是某一种的偿还。
然后,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就下山去了。
月亮,偏了。
一个人依靠在一个千年古杉旁边。这是一棵几乎树龄高达三千年的古杉,也许,从三皇五帝起,它就伫立在这里了。它参天伫立,抬头,看不见树冠;而它的树身,十几个的大汉手牵手才能合围。
它一直在这里,看尽三千多年的喜怒哀乐,人生中的荣耀,屈辱。只是,它不说,它最忠实的严守秘密。
此时,这大山一般的树,几乎支撑不起一个人的体重。
罗迦但觉身子摇摇欲坠,一口血,喷出来,月色下,很快融入了千年的褐色的树皮里。
他捂着心口,某一刻,如遭雷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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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捂着心口,某一刻,如遭雷击。
如一只受伤的大鸟,所有的羽毛都被折断了。
支撑不住了,再也支撑不住了!
等来等去,竟然是如此一场可怕的噩梦。
本来,他以为万无一失,以为水到渠成,以为今夜,便是自己的好日子——狼,终于可以幻化为人形了。
他等的,本来也不是他——不是自己的儿子!
这个夜晚,他甚至是不想见到他的。
他揉揉眼睛,想确定自己是否在做梦。但是,眼睛生疼,尚有火光——那是为自己点燃的;生者哀悼,死者尚飨!
他看背后护驾之人。
那人低下头去,一头的银须。
这一日,他一直伴驾,谨慎,谦恭,却心事重重,几度开口,欲言又止。原来,竟是这样!
通灵道长,他早知道,不敢说的实情。
他想问一句:“这是真的么?”
这是真的么?
是么?
可是,问不出口,所有的话,都哽咽在心底,不用问,他知道,那是真的。
老道的隐瞒,也是善意,也是臣子的本色,为君者讳。
君子,向来不愿散播八卦流言或丑闻。
他甚至没有觉得悲痛,仿佛当初在密室里疗伤的时候,浑浑噩噩的,没有任何的悲喜,一切都是麻木的。
嘴角一阵一阵的咸,又一阵一阵的腥甜。
身在往下滑,他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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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刻,如已经死过去一般。
鼻端都是冰凉的。
天知道,自己这一夜,等的是她——是她啊!
是她来回报好消息。
不料,竟然是这样的挑战和警告——
醉酒一夜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珠胎暗结——自己还能怎么去掠夺,去争取?
所有的路,都被人走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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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某一天,自己的路也会被人走绝,而且,是被自己亲爱的好儿子,自己的接班人,自己的继承人所走绝。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连手段,经过,结果,都是一模一样的。
多么熟悉的对白。
只是颠倒了说话的主从。
“主上,主上……”
通灵道长的声音充满了同情,甚至愤怒。之前,他还试着隐瞒,如今,方知如何的无济于事,他甚至无法阻止,无法阻止罗迦不来到这里。更无法阻止弘文帝。
纵然是出家人,也怒了。
弘文帝岂可如此?
霸占了继母,还敢如此大言不惭!
“主上……”
某一刻,罗迦的眼前一股光焰。
老道一惊。
那是一股杀机,一股强烈的杀机。
就如老鹰之于小雏。
这老王之于壮子,他并非没有胜算,他还真正握有灰衣甲士。还有很多力量。